Hell
The Sigh, The Color
吶,我,最討厭你了啊。
睜開雙眼,庫恩在迷迷糊糊中清醒,昨天和他在夜晚享受歡愉的那個男人已經不在身旁。
庫恩感到異常煩躁,只能無奈地起身、無奈地對鏡梳理自己視如性命的湖水綠長髮。
「到底為什麼……」
除了他之外,整個城市都瀰漫著躁動因子。
這是惡魔的不安定性及本能反應,他感覺得到,有什麼即將一觸即發。
將頭髮紮好,確認自己看起來一如既往地不失美麗,走出借宿一晚的旅館,庫恩打了慵懶的哈欠:「啊……接下來該往哪裡去呢?」
人來人往的市集、人聲鼎沸的喧囂、象徵帝國的高聳城堡,這些他毫不在乎,因為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一個眨眼就會消失不見。
他明白人類總是喜歡追隨欲望,卻不明白為何要這樣做──因為人類的性命是一捏就粉碎的那樣不值。
相較之下,惡魔也許單純多了,也遠遠比人類空虛。
永恆的生命可以讓他們無盡地追求,往往造成空虛越擴越大無法填補,而他們的靈魂除非是受到封印或強大法力的擊毀,否則會一直存在。
他不斷找尋快樂和歡愉──這是他的主子告訴他的,但那個男人總在他還沒清醒前就離開,這讓他無比的厭惡但卻無法放手。
那個男人──名為凱倫貝克的男人,出身於古朗德利尼亞帝國,是個英名遠播技術高超的小提琴手,卻因某些緣故變成了半血惡魔,而那些緣故他從來不說。
「位在人類與惡魔中間的感覺怎麼樣啊?哪裡也沒有你的容身之處。」前些日子庫恩諷刺地問著凱倫貝克,同時把玩自己的長髮看也不看凱倫貝克一眼。明明兩個人就坐在對方身邊。
庫恩是從地獄來到人間的惡魔,百分之百的惡魔。而凱倫貝克只是從人類身體裡覺醒了某種力量,才變成現在這副德性,如果要說他跟正常人類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他隱藏在淺紫色短髮下的尖耳朵和那原本是用來欣賞的琴聲現在變成用來殺人吸取靈魂的利器。
凱倫貝克對於庫恩如刺一般的話語已經感到習慣,只是繼續擦拭著愛琴──沙姬,像是回敬庫恩一般看也不看他,說:「沒什麼不好,世界上就只有人跟惡魔兩種生物,我了解人類、又同時擁有惡魔的力量。」
其實他根本一點也不了解,他已經不屬於人類並且漸漸淡忘了關於人類的一切,卻還殘存著相似的情感。同時,他也不屬於惡魔,惡魔除了吸食人類靈魂之外也會奪取能力較弱同族並強化自己的力量,凱倫貝克不能屬於地獄,他沒有惡魔完整轉換型態的能力和絕對強大與直接吸收靈魂因子的力量,那是走向自我毀滅的地方。
所以庫恩說的並沒有錯,他並不屬於任何地方,凱倫貝克卻不願意承認。
只是不想在庫恩面前低頭,這是他身為半人半魔和身為音樂家最後的一點傲氣和自尊。
當然,神這種東西,在這種爾虞我詐兵荒馬亂戰爭四起的年代,只有脆弱的人類才會去尋找、信仰,並且寄託。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我和她就不會改變,我們可以坐在咖啡廳裡聊聊天就像平凡的情侶,也不會造成現在如此難堪的局面。凱倫貝克這樣想著。
「嗯……是嗎?」庫恩放下玩在手掌心的湖水綠長髮,帶著玩味的笑容靠近凱倫貝克。
「我知道你不相信有神,因為我也不相信,呵呵。」庫恩雙腿一跨,坐在凱倫貝克身上,逼凱倫貝克不得不把視線從沙姬上移開。「但是啊,有的時候承認自己沒有容身之處也沒有什麼不好喔?地獄和人間、惡魔和人類,只是一線之隔,而你卻卡在中間哪兒都去不了,就像紫色是紅色與藍色的混合體、你是半人半魔一樣的道理。承認吧,你什麼都沒了,包括碧姬媞大人。你只能在時間和空間的夾縫中死裡逃生。」庫恩把雙臂環繞在凱倫貝克的脖子上,並且輕輕地把玩著凱倫貝克那細碎且微翹的紫色短髮。
他愛他,所以他對他和她的過去感到不滿;他愛她,但他們只是單純的主從關係;他愛他,但他寧可孤獨活到永恆也不願意承認;他愛她,但他們的過往已成往事雲煙尋不回;而她,無解。
「說你愛我吧,凱倫,你只剩下我了。」像是挑釁般地庫恩用臀部在凱倫貝克大腿間來回摩擦。
「這句話應該是你說,庫恩。」凱倫貝克咬上庫恩的耳朵。
「嗯……啊……」
那晚過得如何庫恩已經記不太清楚,也許是因為他的話激怒了凱倫貝克,以致於凱倫貝克那晚毫不留情。
庫恩是愛凱倫貝克的,但他卻不願意承認。
他非得要那個男人先開口說出他愛他不可,否則他不會罷休。
但到頭來,凱倫貝克還是沒有說出他愛他。
庫恩破壞了凱倫貝克的自尊;凱倫貝克也打碎了庫恩的自信。所謂相愛相殺,也不至於到這種程度,過於病態、戲劇甚至趨於癲狂,不過他們也本來就不是什麼正常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走了多遠,庫恩走著走著就走到森林裡了。
本來只是隨便晃晃,到了人少的地方,惡魔的本性開始暴露了出來。
在庫恩的頭蓋骨兩側,有兩隻侵略性的東西迅速長了出來,那是惡魔的角,那是半人半魔的凱倫貝克所沒有的東西。
「嗯哼哼……美麗的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飯了呢。」庫恩嗅了嗅周圍,確認是否有人類的味道。
「找到了,而且還是個很乾淨的靈魂呢。」他迫不及待地尋找氣味來源,找到的同時也轉換手臂的形體,像獵犬一般撲了出去。
庫恩找到的是一位少女,但他聽見少女的歌聲時卻停下了猛獸的動作。
雖然是在濃密的森林裡,可少女站的位置卻有一方陽光包圍住她。
「如果能如影隨形,誰願意一意孤行;
如果能變成螞蟻,我願意趨近於零。
冥冥中明明是你,明明還不死心;
生命是一個謎語,因為你而懸疑。」
少女似乎是發現了庫恩,停下歌聲,轉過頭看著他。
「你是……?」少女微微偏著頭,輕輕地問。
庫恩打量著她,黑色的及肩長髮、玫瑰色的眼瞳、純白的服飾,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聖女吧?
「路過這裡的惡魔,聖女,你不知道這森林很危險嗎?」
少女臉上絲毫不見害怕或緊張,緩緩說道:「知道,但我不怕,因為這裡是離神最近的地方。」
「在這種年代妳還信神?別說笑了,惡魔就站在你眼前你還會相信有神?為了自己也好,快離開這裡吧。」庫恩不明白自己為何不立刻吃了她填飽肚子,他不明白。
「我不是為了自己才來這裡的,我是為了我愛的人,或許你不會明白什麼是愛吧,惡魔。」聖女有些惱怒,甚至毫不懼怕的直接對庫恩下定論。
「我是不懂啊,但就憑妳這樣的小女孩能懂什麼?別傻了,在這種戰爭隨時可能會爆發的年代,人類流離失所沒有任何一點寄託,妳只是需要精神信仰而已,一但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人類。」庫恩保持異常的理性,繼續和聖女對話著。
我是不懂啊,所以才會變得如此難堪。不管是對碧姬媞大人還是凱倫,但這就是我啊,改變什麼的因為懼怕所以做不到,卻也無法對任何人訴說。庫恩這樣想著。
『看吧,同樣地方上的相同傷口,一個個增加罷了,僅此而已。』不斷反覆上演的我的故事,說到底我也僅僅是希望,有人能夠對我很溫柔而已。
「我不想和你爭執,那只是浪費時間。」聖女不再理會庫恩,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庫恩叫住了她。聖女回過頭,玫瑰色的雙眼情緒複雜。「至少告訴我妳在為什麼樣的人祈禱吧?讓妳冒著生命危險也必須來到這裡。」
聖女眼中浮現了淚光,但還是壓抑住想哭的衝動:「那是……一個很美麗很溫柔的人,就像混合了紅色的血腥和藍色的憂鬱的人,有著紫色的氣息。我無法觸碰有關於他的任何過去,但卻被他溺愛著、窒息著,無法自拔。」
「是嗎……」原來妳跟我一樣啊。
「他常常嘆氣,那是一般人聽不到的,來自他心裡的聲音。我聽得到,卻無從問起,那是最讓我心痛的事。為了他祈禱,是希望有一天他能不再那麼哀傷、希望能夠洗淨我在他的嘆息中所聽到的,悲慘的命運。」聖女說完,再一次準備轉身離開。
在她跨出第一步之前,用最溫柔、若有似無的聲音對庫恩說:「夏洛特,我的名字是夏洛特。這是他賜給我的名字,他將他得不到的自由加註在我身上。希望你能當個自由自在的惡魔,即使過往的日子如泡沫幻影般破滅;即使冬天來臨時所有的花都會枯萎;即使存在在這個充滿悲傷和痛苦的世界裡;即使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真正的自由。」
聲音雖然小,但庫恩把每一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謝謝妳啊,也願妳窒息的愛有一天能像妳的名字一樣自由。」庫恩笑著說,就算夏洛特看不見。
夏洛特邁出步伐離開,庫恩留在原地,然後想起了什麼事情。
你的人就如你的髮色一般,如此的神秘、端莊、高雅、誘人,以及充滿孤芳自賞的藝術氣息。
但在緊緊攀附你的同時,卻在你的些許瘋狂行為中感受到了背負著孤獨、消極,以及永無止盡的悲傷。
還有那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
「接下來,該往哪裡去呢……」庫恩甩了甩長髮,把雙手枕在後腦勺,往森林的更深處走去。
在那遠看無法見底的無盡森林裡,迴響著不知是風聲還是嘆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