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
※偵探博士
蟬鳴和燥熱席捲而來的午後,陪著沃肯工作的只有奮力散熱的電腦及嗡嗡作響的電風扇。他目前受僱於這家狹小的徵信社,職銜是社長秘書——其實就是個雜工,負責處理掉各種繁雜瑣碎的事務。他吁出一口氣,眼角餘光瞥向一旁,付他薪水的社長此時正半躺在沙發上,緊抓著雜誌的右手垂落在沙發邊。
很明顯就是睡著了。
「你們事務所的午休時間真長啊。」
沃肯回過神,不太自在地收回視線。向他搭話的是梅倫,羅占布爾克出名的席拉馬戲團首席魔術師,是位外表出眾、談吐得宜的青年。
幾年前,這家徵信社的社長大衛‧布朗寧接下了席拉馬戲團的委託,因而結識梅倫。沃肯在那之後才到布朗寧事務所工作,一概不知這兩人熟稔的契機、也沒什麼興趣追根究底。梅倫就像個老朋友,他第一次見到沃肯便極其自然地攀談,毫無初次見面的尷尬。
但有些事情瞞不住沃肯。比如說,梅倫並不是人類,而是自動人偶這件事。他記得當自己問梅倫這件事時,對方臉上永遠無懈可擊的微笑中似乎出現一點點驚喜。
「你什麼時候察覺到的?」梅倫問他。
「一看就知道了吧。我也是自動人偶。」
「那真是太好了,讓我們好好相處吧。」
沃肯無所謂地聳肩。是不是自動人偶並不是多麼了不起的事,幾年前的暴動事件過後,自動人偶和人類之間的平衡開始歪斜,的確也有如同梅倫這般尋求同類認同感的自動人偶。本質上說來,和梅倫維持良好的互動有益無害,他也會定時帶來各式各樣的外部消息,都是跟著馬戲團巡演時獲得的經驗,那些體驗與數據對沃肯來說也是學習機制的養料、無比珍貴。
創造他的人、類似父親存在的格雷巴赫早已不在人世,要讓自己的學習機能持續進化,就必須主動吸收各種社會刺激,羅占布爾克的封閉性卻是很大的阻礙。這麼一想,就能體會到梅倫帶來的情報即使是無趣的小消息也彌足珍貴。
布朗寧似乎對梅倫搭訕自己助理的行為感到困擾。應該說,梅倫本身就是他的困擾,這位會浪費整個週末沉浸在推理小說中的家裡蹲偵探,並不擅長人際關係,梅倫每次來訪都能看見布朗寧一臉無奈。
「你們最近忙些什麼事啊?」梅倫問道。
「無事可做,就像你現在看到的樣子。」沃肯不帶感情地回答。
「既然沒事,休個假來馬戲團晃晃如何?偵探先生那個樣子,想必你們會清閒很長一段時間。」梅倫提出邀請。
「心領了。我對馬戲團沒什麼興趣。」沃肯拒絕。
「拒絕得太快了,多少考慮一下嘛。」梅倫皮笑肉不笑地擺出挫折的表情:「馬戲團最近來了個新人,愣頭愣腦的,團長卻很中意他,給了他不少表演機會。但是一場演出就這麼長,我的表演時間就被壓縮了。」
沃肯抬頭看了梅倫一眼。對方看不出任何破綻,表情還是一如往常帶著微笑的優雅。沃肯一時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自作多情,梅倫方才那番話,怎麼聽都像是在—--抱怨。這個時候似乎該安慰他?沃肯的腦中竄過各種標準流程,但他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梅倫看,什麼也沒說。
「你不說些話嗎?」梅倫問他。
「我有很多話能說。」沃肯回答:「但因為對象是你,我並不是那麼想進行標準流程對話。」
「真是冷淡啊,即使是我也會受傷的。」梅倫捧著胸口作勢。
「模仿人類的交友模式很有趣嗎?」沃肯問道。他問得很正經,無意嘲諷梅倫。
「你問了一個好問題。事實上也不是那麼有趣,只是一種體驗。」
沃肯點頭,無論接受與否,梅倫給了他一個答案,他就如實收下。
布朗寧稍微翻個身,沃肯以為他醒了,正要開口又看見他換個姿勢繼續午睡。沃肯嘆了口氣,注意力放回正在作業中的螢幕。
「不叫醒他?」梅倫問道。
「不用。」
「你太寵他了。」
沃肯沒聽懂梅倫的意思,無法連接不叫醒布朗寧和寵他之間的關係。他疑惑地看著梅倫,正想問他時事務所的電話鈴聲大作。
梅倫看著沃肯站起身,走了幾步路拿起笨重的舊式話筒接聽電話。那個舊式的電話顯然是社長布朗寧的喜好,但實在占空間,無法直接裝設在辦公桌上;讓員工連接個電話都如此大費周章,只有沃肯能夠毫無怨言接受這一切吧。
布朗寧真是撿到了個好助手。梅倫想著。
沃肯壓低聲音,神情肅穆,就和平常的他一樣,看不出這通電話究竟是什麼內容。兩分鐘過後,沃肯掛上沈重的話筒,伴隨舊式電話機清脆的聲響,梅倫目送他走向沙發,彎身附在布朗寧耳邊。
「大衛,起來工作了。」
※
馬戲團因為巡演,暫時駐營在第十階層的中央廣場。布朗寧的車臨停在廣場邊,讓梅倫下車回去馬戲團,不過幾秒的時間就被後頭的轎車鳴聲催促。
「唉呀,急什麼呢?」布朗寧苦笑著,方向盤轉個方向離開廣場。沃肯看向副駕駛座的後視鏡,看見梅倫還在路旁,目送自己與布朗寧離開。下一秒沃肯便瞥開視線。
「你剛剛說去哪裡?」布朗寧問道,拉回沃肯的注意力。
「治安局。」沃肯回答。
「咦?所以那通電話是馬克打來的?」
「不是馬克先生。不過的確是馬克先生推薦他們找你解決這個案子。」沃肯說道:「政府給的傭金相當豐厚,你已經半個月沒接到什麼像樣的工作了,我不建議你推掉這個案子。」
「我什麼都還沒說啊。」布朗寧持續苦笑著,無奈地撓著髮尾。他在助手心中何時成了個無心工作的懶散上司了?何況就算不是繼父馬克親自委託,基於人情與工作上的各種方便,布朗寧從不推掉政府來的案子。布朗寧畢竟是平民身份,治安局找上門時通常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案子,接手也無傷大雅。
「那麼,治安局有說委託內容嗎?」布朗寧問道。沃肯叫醒他之後只說有委託,要他準備出門,迷糊之間又發現梅倫不知道何時上門拜訪。沃肯要他先送梅倫回馬戲團,一陣忙亂之下,布朗寧直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狀況。
「是關於前一陣子發生的自動人偶兇殺案。城東的某戶人家買了看護人偶照顧年邁的父親,上個月卻發生自動人偶殺了老父親的事件。」
「我知道這個案子。」布朗寧回想起前一陣子的晨間廣播新聞,連續報導好幾天這件兇殺案:「但這件案子已經破了不是嗎?那具人偶的誤植了守衛工作使用的攻擊系統,將照顧的老先生誤判為入侵者,才殺掉他。」
「你也這麼認為?老先生被殺掉只是因為照顧他的人偶系統誤植?」沃肯稍微轉過上半身,看著正在駕駛的布朗寧側臉。
「當然不可能,這個說法乍聽之下很合理,但漏洞太大了。首先這兩種用途截然不同的人偶生產線不可能擺在一起,遑論誤植別的系統進去。生產自動人偶的公司都沒有任何表示?」布朗寧說道。
「治安局檢查過肇事的自動人偶,她的確安裝了防衛性攻擊系統,而且是原廠設定,沒有任何出廠後重灌或格式化的記錄。她本身也承認了老先生是她所殺,證據確鑿,生產公司因此得付一筆龐大的賠償金。」沃肯徐徐解釋。事件來龍去脈早已記在他腦中,毋需檢視公事包裡的檔案。
「這不太對。」布朗寧皺眉:「生產自動人偶的公司就那麼一家,以他們刻薄的程度,會這麼甘願吞下這筆賠償?」
「所以他們提起上訴了。」沃肯說:「最重要的證據還羈押在治安局,但他們已經找不出方法訊問更多細節,負責人似乎是馬克先生的同期,他向負責人推薦布朗寧事務所,對方因此撥了電話過來。」
原來如此。大衛‧布朗寧,身為布朗寧事務所的負責人,直到車子都快開進治安局的地下停車場,才終於知道助手幫自己接了什麼工作。
※
不得不說沃肯是個完美的助手。
治安局門禁森嚴,即使只是第十階層的分部,要走進去還是得進行無數繁雜的手續。沃肯像是早已調查好申請步驟,毫不猶豫地向櫃檯索取十幾張申請書,在大廳找了個空位就坐下來鎮筆疾書。布朗寧騷騷頭髮,發現似乎沒自己的事,於是掏了菸盒走去室外,沃肯也由著他。
那些申請手續大概夠自己抽上一根菸。布朗寧燃起菸草,眼角餘光順著帽沿,看見羅占布爾克難得晴朗的天空。
他想起沃肯第一次到事務所也是這個美妙的天氣。布朗寧一個人經營著徵信社,賺點小錢,還算過得去,那時候卻連自己也想不透為什麼、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在網路上投稿了助手徵求啓事。
但畢竟是個小事務所,又是沒有未來前景可言的工作,訊息張貼出去完全沒任何回應,布朗寧也就忘了這件事。直到沃肯上門、遞上正式履歷,布朗寧才想起他還沒撤掉那篇根本像個玩笑的徵人啓事。
他有點困擾,抱歉地說著現在已經不缺人了,想打發沃肯離開,沃肯卻出乎布朗寧意料,說了即使沒有薪水也沒關係,希望布朗寧能留他下來工作。
「我想找一個人。」沃肯這麼說。
「那和你需要這個工作沒關係吧?只是找人的話我可以幫你,沒錢的話頂多就是不算你費用—--」
「不,我必須自己找她,不然沒有任何意義。」沃肯說道:「我需要一個工作。沒有工作的話,每個行動都窒礙難行。」
布朗寧疑惑為什麼沃肯會這麼說,突然間靈光一閃,他拿起沃肯放在桌上的履歷書,翻閱後驚訝地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不管外表、談吐或行動都像個人類的沃肯是自動人偶,而且是由那位知名的格雷巴赫親手製作;布朗寧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再低頭確認履歷書;原來自動人偶的技術已經到了這麼精良的程度了嗎?
但這也解釋了沃肯所言。自動人偶若沒有僱主提出的登記書便無法自由行動,那是自動人偶的身分證明。政府不常進行普查,因此社會中有許多非法勞動的自動人偶,大多進行一些不會時常接觸人群的事務性勞動。但如果沃肯打算在社會上活動、尋找特定的對象,很容易會被稽查官發現他並未持有合法勞動身份。
「呃、你之前的僱主呢?」布朗寧詢問。話問出口他便發現這個問題有多麼愚蠢,格雷巴赫親手製作的自動人偶,理所當然是在那位大人物身邊工作,沒有流出市面上充作一般自動人偶使用的道理。
但是格雷巴赫已逝世多年,遠在布朗寧出生前就不在這人世。一般的自動人偶在僱主離世後會被視作財產、由法定繼承人接手管理責任;布朗寧沒聽說過格雷巴赫有後代,不過身為自動人偶之父的格雷巴赫親手製作並役使的人偶,合理判斷該是由政府所接收管理才是。
出乎意料地,沃肯稍微皺了眉,抿著嘴沒立刻回答。布朗寧愣了幾秒才發現他似乎在思考該怎麼回答自己的問題。眼前的自動人偶知道「思考」這件事,這讓布朗寧忍不住屏住氣息。
「格雷巴赫先生遇難後,我被安置在蕾格烈芙大人底下,強制進入休眠狀態……」
「遇難?」布朗寧忍不住打斷沃肯:「那位大人不是自殺身亡嗎?」
沃肯搖頭:「他是被殺害的,兇手是米亞……格雷巴赫大人所做的另一個自動人偶。」
布朗寧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知道了相當重大的內幕情報,沃肯如此雲淡風輕便說出格雷巴赫真正的死因。以情報交流為業的布朗寧深知握有太多不必要的內幕可能招致危險,但他也來不及阻止沃肯。這下麻煩了。布朗寧苦惱地撓著髮尾。
「呃……那位……米亞?既然她也是格雷巴赫製作的人偶,為什麼要殺害你們的主人?」布朗寧還是問了。
「我不知道。」沃肯又搖頭:「我並沒有親眼見到米亞殺害格雷巴赫大人的現場,但那毋庸置疑是米亞下的手,蕾格烈芙大人也確認過了。」
「所以你想找的人,就是這位米亞?」布朗寧總算貫串起沃肯坐在自己面前的前因後果。
「是的。米亞殺害大人後行蹤成謎,沒人找得到她,她痛下殺手的動機自然也無法明朗。」沃肯說著,又恢復無可動搖的冷靜:「我在一星期前清醒,決定出來尋找米亞的下落。我想親口問她為什麼殺害格雷巴赫大人。」
「原來如此。」布朗寧點頭,算是理解了沃肯的舉動:「然後呢?」
沃肯一頓,無法理解布朗寧接著詢問是想得到什麼回答。
「找到那位米亞之後呢?爲格雷巴赫報仇嗎?」
「不,我沒想過爲大人報仇。」沃肯回答:「我只是想問米亞為什麼這麼做。」
「這樣啊。」
布朗寧往後一仰,倚靠在沙發背上,看著天花板不斷轉動的風扇扇葉。除了太過冷靜,沃肯和普通人類並無二致,讓自己不小心問出了可笑的話語。去追一個事過境遷如此久遠的原因,最後只會加劇內心的空虛感。但布朗寧一時沒考慮到沃肯是自動人偶,也許根本不會出現類似的情緒。
「我沒剩下多少時間了。」沃肯再度開口:「對我來說,徵信社是最理想的落腳地點;但如果你不願意,我會去找別的地方—--」
「沒剩多少時間?」布朗寧打斷沃肯問道。沃肯說得像是他的生命快走到盡頭,但自動人偶理應比人類更加長命—--如果將運作時間比喻成生命的長度。
「格雷巴赫大人在我身上設置了一百年週期的強制休眠時間,那是大人為了提醒自己為我定期更新系統而設置的。大人死後沒其他人有辦法進行更新……」沃肯解釋:「兩年後就是下一個一百年週期,時間到了我又會強制進入休眠狀態。原本只要大人解除設定就能再醒過來,但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也就是說,下一次進入休眠,沃肯將再也無法清醒,和人類的死亡一致,除非出現令一個有能力解除格雷巴赫系統的自動人偶工程師。布朗寧忍不住嘆氣,他知道大勢底定了,即使內心還是不斷質問自己這麼做究竟是好是壞。
「我雇用你吧。」他對沃肯這麼說道:「你可以利用這間事務所尋找那位米亞小姐—--但我畢竟只是個第十階層的小偵探,沒太多資源能使用。而且你還是得幫我處理事務所的工作。」
沃肯一愣,他深深地低頭,向布朗寧說了句感謝。布朗寧在那瞬間捕捉到沃肯溢於言表的喜悅及感激,他不禁感嘆著這讓他怎麼相信沃肯只是個自動人偶。
沃肯就這麼待了下來,他是個能力極強的助手,事務處理與行程安排深具條理,漸漸地布朗寧發現自已開始依賴他,每天幾乎都是照著沃肯排定的行程工作,和他抱怨工作太多,沃肯也有辦法在案子處理完後給他一段休假。他沒忘記沃肯終究會離開、或是在自己身邊待到進入長眠,也許該戒掉依賴他的習慣,但布朗寧總是立刻將這想法拋諸腦後。
回想著往事,手上的菸也差不多燒到燙手了。布朗寧將煙蒂捻進垃圾桶上的煙灰缸,正想回去大廳便看見沃肯手持兩本資料簿走出室外。
「喲。申請手續處理好了?」布朗寧問道。
「處理好了,也拿到委託資料了。」沃肯將其中一本資料簿遞給布朗寧。
「你自己上樓處理了?」布朗寧一陣錯愕。
「不是什麼難事,還要特地出來通知你進去太麻煩了。」沃肯平淡解釋道。
「呃、謝了。」布朗寧抓著後腦的頭髮:「你對這案子真積極啊……」
「因為和自動人偶有關。這也許是最後一個線索了。」沃肯說道。
「……還剩多久?」
「十五天。」
布朗寧五味雜陳地點頭,距離沃肯出現在自己事務所的那天,也快兩年了。時間不知不覺到了得面對沃肯即將離去的現實。而沃肯仍舊沒找到任何米亞行蹤的線索。
就算對沃肯說「我會繼續幫你尋找米亞」也沒有任何意義吧。於是布朗寧沉默地接下放在眼前的現實,兩人就著日光討論完委託內容,決定直接去訊問那位殺害照護對象的自動人偶。
臨走之際布朗寧才瞥了手上的資料一眼,看見對象的照片,是個外表十分年輕、留著整齊長髮的少女。
※
目的地並不遠,兩人決定步行過去。夏天的日光時間長,已經是接近傍晚的時間,天色還是相當明亮,街道籠罩在燠熱的陽光之中。沃肯一路上沒開口,布朗寧也猜不到他的心思,不過兩個路口的距離,卻像是走了一世紀般漫長難忍。
少女人偶被視作證物,暫時放置在治安局的檔案大樓。沃肯向負責警備的自動人偶出示公文,便順利見到了她。堆放雜物的地下室內隔出一個簡陋的小房間,治安局的人員給肇事人偶戴上電子式的手銬腳鐐、以及一把椅子,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們就讓她清醒地坐在這裡?」布朗寧疑惑。
「是設定的問題。看護用的人偶不會裝設強制關機的選項,避免工作時出現意外。」沃肯走到人偶面前,稍微蹲低與其平視:「午安,音音夢。」
少女人偶的名字就寫在資料簿上,沃肯會知道並不讓人意外,布朗寧還是感到驚訝;他呼喚音音夢名字的口氣,像是認識許久的熟人那般自然。
「午安。」音音夢平靜地回覆,看了一眼沃肯,又看了一眼布朗寧;她不帶任何情緒地確認來者後,隨即轉正視線。
「關於你殺害僱主的案子,生產妳的公司決定提起上訴,治安局委託我們事務所再次檢查妳的記錄檔案,希望妳能配合。」沃肯也公事公辦地向音音夢宣告。
「好的。但是沒有必要,我殺害老先生,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音音夢回答。
「他們要的可不是這麼簡單易懂的結論,音音夢小姐。」布朗寧說道:「妳為什麼殺害他?是妳的系統出現錯誤、或是因為外力介入而使妳的系統做出錯誤判斷?若是後者,介入妳的系統這件事是件意外、還是蓄意而為?若蓄意而為,下手之人的動機又是為何?」
「根據之前的調查結果,音音夢還是維持出廠時的設定,並沒有被格式化或篡改設定的記錄。」沃肯提醒布朗寧。
「你相信這個說法?」布朗寧反問他。沃肯一愣,但隨即搖頭。
「我不懂自動人偶,但我並不相信你們的系統是如實反應操作記錄的設計,一定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隱藏手段。」布朗寧推敲:「沃肯,你跟在那位大人身邊,總有看過類似的手法吧?」
沃肯一陣沉默,並沒有回答布朗寧,或許他判斷這是無法說出口的事項。但布朗寧也因此確認自己的想法無誤。音音夢出廠後絕對被修改過設定。
「我已經承認犯行,也願意接受懲處,這樣還不夠嗎?」音音夢問道。
「很遺憾,我們只是『物品』,並不是具有行為能力的主體。妳的承擔對人類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沃肯回答。
音音夢看了沃肯一眼,還是坐得筆挺,不再說話了。
「妳在掩護著誰嗎?」沃肯反問。
「無可奉告。」
「是嗎?」沃肯挺起背脊。短暫的會面該結束了,布朗寧從他的動作之中讀到這樣的訊息。他們決定明天再攜帶儀器前來檢查音音夢的腦波記錄。
「最後一個問題……和這件案子無關。」離去前,沃肯再度開口問向音音夢:「妳聽過米亞的事嗎?」
音音夢搖頭:「沒有。」
「是嗎?」沃肯沒繼續追問,收拾起資料便走出囚禁音音夢的地下房間。
布朗寧向音音夢致意後轉身追上沃肯。
「你覺得那孩子和米亞有關係?」他問道。
「不知道。以常理判斷大概是沒有吧。」沃肯回答。
「那為什麼這麼問她?」
「……也許她會是個線索。雖然是個沒有根據的假設。」
「不是沒有根據。」布朗寧說道,惹得沃肯忍不住看他一眼:「明明沒有實際的證據能支持假設,卻忍不住往某個方向猜想的行為,人們稱之為『直覺』。」
「我並不是人類。自動人偶的行動只能依據過往經驗與輸入的知識,不會超出這個範圍。」沃肯皺眉。
「不,在我看來的確像是直覺。」布朗寧堅持,但他無意和沃肯爭辯這件事,話題到此便停止了。
布朗寧讓沃肯全權處理這個委託。接下委託的自然是身為所長的布朗寧,但他一句「自動人偶我不熟啊」就將工作交給沃肯了。沃肯也沒意見,他迅速排好行程,隔天就帶著音音夢再次去檢查腦部裡的記錄檔。
治安局裡頭沒有自動人偶用的檢查用具,為了申請讓音音夢暫時到研究所又花了一點時間。大費周章取得的記錄檔和治安局給的資料一致,沃肯前前後後檢查了許多遍,仍看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
布朗寧半躺在沙發上昏昏欲睡,沃肯占用了客廳裡唯一一台電視觀看音音夢腦內取出的影像檔案,她殺害老僱主的畫面已經播放不下十次,布朗寧差點想阻止沃肯按下停止鍵又重頭播放的手。
「我說,這不管看多少次都差不多吧?這個影像檔案本身沒有任何問題。」布朗寧說道。
「沒錯。她的記錄檔案很正常。這個影像沒有被處理過的痕跡,也吻合治安局的記錄。」沃肯冷靜地說著,理應是個挫折的場合,他看上去卻毫無波瀾。
畫面裡再度出現晃動不止的臥室影像,影片是音音夢的視角,她走到老僱主床邊,給他換了一條熱毛巾;隨後音音夢捧起老先生的手腕,摸到靜脈後注射了一管藥物。老先生本身患有嚴重的疾病,早晨的針劑與口服藥是日常行程,音音夢為他打針是再合理不過的舉動。但老先生下一秒後出現異狀,全身盜汗,猛地睜開雙眼抓緊音音夢,面色漲紅,宛如被掐住脖子而無法呼吸一般痛苦。畫面又是一陣劇烈的晃動,音音夢拿出毛巾掩住老先生的口鼻,將他強壓回床上,幾分鐘後便沒了動靜。畫面轉向臥室外,音音夢拿起走廊上的電話,撥了某個號碼。之後就是封鎖現場、收押音音夢的場景。
影片的流程和治安局的記錄一致。
「需要名偵探的建議嗎?」布朗寧促狹地詢問。
「你發現什麼可疑的地方了?」沃肯反問。
「沒有。但就是毫無破綻反而更不對勁。」布朗寧打個哈欠:「為情為利爲大義,人類自相殘殺不過如此,這些理由對自動人偶來說卻是比浮雲更飄渺的存在。我沒說錯吧?」
「你是說……音音夢之所以殺人,是為了滿足『某個人』的感情、利益或是理想?」沃肯暫停播放影像,轉身看著布朗寧,無比認真。
「真聰明。那位老先生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平民,論理想正義應該找不上他;為情為利都很有可能不是嗎?」
「遺產。」沃肯抄起治安局給的資料:「他的名下有一棟房子和一筆存款,法定繼承人則有兩位。」
布朗寧探頭過去,快速掃視列印紙上的數據:「這麼一點財產啊……為了這點錢背上殺人罪似乎有點不值得。」
「所以才讓自動人偶承擔這個罪名嗎?」沃肯思考著:「但是他們究竟如何指使音音夢下手?」
「假設情況之後就是盡力尋找蛛絲馬跡。」布朗寧拍拍沃肯肩膀:「如果這份影像的目的是掩蓋真正的兇手,那我們怎麼樣都無法親眼看見真相,只能盡全力拼湊它。突破口一定藏在某處。」
沃肯看著暫停的畫面,毫無波瀾的表情讀不出他的心思。他拿起遙控器重播影像,鉅細靡遺到幾乎記住每個細節。若真如布朗寧所說,突破口另有別處,又會在哪裡呢?
沃肯思考得太專注,以致他回過神來才發現布朗寧倚在自己肩上睡著了。他露出自己也沒察覺到、稍微有些煩惱的表情,想叫醒布朗寧讓他回臥室睡,對方卻毫無動靜。奔波一天又反覆看了幾個小時的影片,沃肯猜想布朗寧是真的累了。他暫且讓布朗寧就這麼靠著自己,一邊看著影像檔案一邊確認治安局給的紙本,打算暗記完必要的資料後再叫醒布朗寧帶他回房。
沃肯沒料到的是,布朗寧並沒有完全入睡。
偵探倚在他的肩頭,故意不做反應,在極近的距離聆聽沃肯的心跳聲。自動人偶沒有內臟器官,照理來說不可能有心跳,沃肯則解釋自己的心跳是倒數休眠週期的工具;的確他的心跳頻率和秒速相同,十分沉穩,不若真正的人類會因各種生理心理變化改變心跳的頻率。
半個月後這股心跳即將停止。布朗寧緊閉雙眼,不搭理沃肯要他回房休息的叫喚聲,如同他不想面對助手即將陷入長眠的事實。當這鐘擺般的心跳停止,便是沃肯的末日。
※
隔天布朗寧醒在床上,似乎是真的睡倒在沃肯肩上、被助手弄進臥室。沃肯已經在廚房弄好早餐,咖啡香氣刺激布朗寧的嗅覺。
「我想再去看一次音音夢。」沃肯在布朗寧咬著吐司的時候提出要求。
他只是個助手,還是自動人偶身份,即使布朗寧將調查這個案子的責任交給沃肯,諸多場合布朗寧還是得出面才有辦法處理。布朗寧點頭,上班時間後跟著沃肯又跑了一趟治安局。
「你發現突破口了嗎?」布朗寧問道。
沃肯搖頭:「如果真的有突破口,也不會在那段影像檔案裡。也許詢問她是更有效率的方式。」
但是音音夢並沒有任何出人意表的發言。她答給沃肯的回答就像她腦中取出的影像檔,和治安局初步調查的資料一模一樣。
「自動人偶有說謊的可能性嗎?」結束會面後,布朗寧突然提了個疑問。
「如果有設置類似的功能,自動人偶當然能從輸入的經驗資料裡判斷該據實以告、或是隱瞞實際情況,但這個功能並不受歡迎。」
「總覺得能猜到這功能為什麼不受青睞。」布朗寧苦笑。
「需要談判技巧的工作人類不會讓出來,這個功能的實用性極低。」
「也是呢。」布朗寧撓著髮尾:「你會覺得不受信任嗎?就像那些暴動的自動人偶……」
「不……不如說像你這樣不論工作內容都交給我處理才是奇怪的一件事。」沃肯說道:「我想再去和音音夢談談。」
布朗寧點頭,捻熄煙蒂,走向治安局的櫃檯爲沃肯申請之後的會面許可。
「午安。今天的天氣是陰天,濕度百分之五十六,請注意保養零件。」
沃肯環視四周,從角落拉了一張椅子,落座音音夢面前。這個地下室房間簡陋得連張桌子也沒有。
「午安。」沃肯坐挺背脊:「非常抱歉,連續兩天過來打擾妳。」
「用不著介意,這裡的人不曾和我說話,對話系統能有機會再度使用,我很開心。」音音夢搖頭:「今天要問我什麼呢?不過,關於老先生死亡的細節,我已經全盤托出了。」
「不……今天不問妳案子的事。」沃肯說道:「願意聊聊妳的僱主和工作內容嗎?」
「好的。」音音夢回答:「我的僱主是老先生的女兒。」
「老先生有兩位兒女。」沃肯回想著治安局給的資料內容:「兒女爲年邁的父親購買一具看護自動人偶是很稀鬆平常的事。」
「是的。實際上我必須聽任小姐的差遣,工作內容則是照顧老先生的生活起居。他沒有訪客,生活很固定。」
「是嗎?差遣權並沒有讓給妳實際照顧的對象。」
「小姐表示老先生年紀太大,避免他做出錯誤的指示引發危險,因此沒將差遣權讓渡給父親。」
「老先生的身體與精神狀況如何?」
「曾經中風的緣故,下半身不良於行、上半身也不太能使喚。我的工作表內一天要帶老先生出門兩次,除此之外他的行動範圍就是床舖與浴室。」
「聽起來不讓渡差遣權是合理的。」沃肯點頭:「妳的僱主多久來看一次父親?」
音音夢搖頭:「她從來不曾出現。」
「不曾出現?」沃肯皺眉:「連妳都沒見過她?」
「見過一次。我送出廠時在小姐家醒來,當時她解說了工作內容便將我送到老先生的住處,從此不曾過來探望過老先生。小姐的手足與親戚也沒來過。」
沃肯內心浮現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因為有了自動人偶便不再探望年邁的父親,並不是很稀奇的情況。但他仍舊放不下這股莫名的在意。
這會是布朗寧所指的突破口嗎?
「老先生沒有其他的親戚了吧?」
「沒有。他和小姐之間不太熱絡,好幾次說過比起小姐,我更像她親生女兒。」
「……妳覺得呢?」
「老先生待我很好。他是個溫柔善良的人。」
「妳會因為他的死而難過嗎?」
「是的。他的死是很難過的一件事。」
「那麼,」沃肯的眼神堅定地看著音音夢:「妳為什麼要殺了老先生?」
音音夢突然沉默下來,一反前面談話時迅速積極的態度。自動人偶不會說謊,不能說出口的事,只能沉默以對。沃肯想著,自己怎麼會忘了這件事呢?
音音夢面有難色,沃肯搖頭,表示自己不會強迫她說出口,便結束這天的會面。布朗寧已經在大廳等他,看見沃肯走出電梯,布朗寧一躍而起,拎著一張薄紙走向沃肯。
「生產自動人偶的公司透過一些非法手段取得的情報。」他壓低聲音:「一年前,老先生的兒子爲父親購買了包含醫療補助的意外保險,其中一條是針對非人為照護的意外理賠;他們當時提出音音夢小姐的保證書與檢查證明,一切正常,保險公司才讓他們額外購買這張保單。」
沃肯接過布朗寧遞過來的紙張。
「如果音音夢失控的舉動的確是出廠公司的責任,理賠金加上賠償金,家屬可以領到這個數字的金額。」布朗寧比了個數字。
「你覺得家屬可能為了這份利益動手腳?」沃肯問他。
「只是一個合情合理的猜測。」布朗寧兩手一攤:「你呢?有問到什麼有用的資訊嗎?」
大廳並不適合討論事情,布朗寧領著沃肯離開,走到三個街口外的露天咖啡座。
「音音夢殺了老先生、她也很清楚是自己下的手。但是……」沃肯將飲料單擱置一邊:「一定有什麼理由讓她主動下手。她沒有殺害老先生的動機。」
「你知道嗎?教唆也是一條罪名。」布朗寧說著,看向自己問來的情報。
沃肯陷入沉思。返家後他再度研究起音音夢的記錄備份檔案,來回看了幾遍之後,連布朗寧都湊過來看了一眼。出乎意料地,沃肯觀看的是事件發生兩個月前的記錄。偵探挑眉。
「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嗎?」他問沃肯。
「就像你說的,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才顯得奇怪。」沃肯輕聲說著,眼神仍專注看著螢幕播放的影像:「往回看了兩個月,每一天的影像記錄十分類似,音音夢與老先生的生活完全沒有行程外的火花。彷彿像是……選取某一天的影像作為基準樣本複製每一天的記錄檔。」
「你是指……這些影響記錄,在治安局取出來前就已遭到篡改?那案發時的記錄檔……」
「不,並不是篡改,案發時的記錄檔也是確實的影像。」沃肯搖頭:「這麼解釋吧,人類的記憶會因為潛意識操作而產生錯覺,放大或排除各種特定細節;自動人偶的設計中,為了排除學習機制中產生的不必要程式碼,也模仿了這樣的記憶操作方式。強化精確的部分,淡化無法辨識歸類的細節。」
「也就是說,音音夢的『記憶』檔案,被她自己在無意識之間修改過了。」布朗寧一個彈指。
沃肯沒接下話,他持續往回看著影像記錄,在距離案發時間四個月前的某一天,按下暫停扭。
「發現了。」
「發現什麼?」布朗寧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忍不住問道。
「突破口。」
沃肯側過臉看向他的僱主,無意識地流露出清淡的笑容,讓布朗寧看得一愣,想說些什麼卻全忘在腦後。
※
暫時安置音音夢的房間終於有個小桌子,但治安局不讓沃肯攜帶電子儀器進去,他只能將這幾天的調查結果印成紙本,帶進昏暗的地下室。
音音夢依舊坐在原處,她主動向沃肯問好。
「午安。」
「午安。這是最後一次打擾妳了。」沃肯一邊說著,一邊攤開列印紙。
「是嗎?最後一次見面了嗎?」音音夢低下頭,似乎想隱藏失落的神情。
「我的工作是協助僱主調查釐清妳犯下兇殺案的責任歸屬,工作結束後,我也沒辦法再來見妳了。」沃肯拉了椅子坐下:「那麼……首先,我看過妳這半年的記錄檔案了,關於這一天的加密資料,妳能說明一下嗎?」
他指向資料上的某個日期;紙上是簡易的月曆與複雜難解的程式語言,但對自動人偶來說,這些程式語言是構築自身運作再自然不過的日常風景。沃肯知道音音夢一定明瞭自己的意思。
如他所料,音音夢稍微變了臉色,頓失笑容的眼睛直看著沃肯手指的日期。
「這個加密資料,是關於老先生的事……沒錯吧?」沃肯平靜地說著:「妳說老先生視妳為己出,對照妳的記錄檔內兩人幾乎沒有公事外的互動,便顯得十分詭異;妳能利用錯覺修正的方式修改不重要的互動細節,但總有些印象深刻的『記憶』無法如此隱藏起來。比如這個加密檔的內容。」
音音夢持續沉默著。
「距離案發好一段時間前的記錄,加上幾乎雷同的影像內容,讓人難以注意到這個加密檔案的存在。就算注意到了,能解開的也只有妳。」沃肯說道:「妳能告訴我嗎?讓妳大費周章也得藏起來的『記憶』裡,是什麼內容?」
「我不能說。」音音夢避開沃肯的注視,斂下眼神:「老先生不讓我說出來,我不能違背他的意思。」
「他並不是妳的僱主,對妳沒有任何約束力。妳真的希望老先生死因的源頭埋葬在誤解之下嗎?」
「如果他的確希望這麼做呢?」
沃肯一愣。
「如果……如果他就是這麼希望的呢?」音音夢終於又抬起頭,望向沃肯眼睛深處:「我知道的,其實你有辦法解開那份加密資料吧?但你還是先帶過來問我了。謝謝你。」
沃肯一眨眼,發現周圍的風景在一瞬間變了;他站在房門口,眼前是臥病在床的老先生與音音夢。沃肯立刻明白,這是音音夢那段加密的記錄影像。
音音夢坐在床邊,雙手握緊老先生瘦弱的手腕,傾訴苦惱的話語。
「小姐篡改了我的設定,他們打算利用我謀殺您。您要小心。」
老先生看起來卻很平靜。
「別緊張,他們不是第一次這麼盤算了。」
「咦……?」
「這副老朽的身軀只是累贅,我的孩子們會這麼想,無可厚非;我也活過一百多個年頭,已經夠了。」老先生說著,安慰似的碰觸音音夢的手背。
「可是、」
「我也厭倦這麼長的人生了,音音夢。」老先生側過臉,飄渺的眼神望向窗外:「這幾年有妳陪伴,或許是聖女在我人生最後一途送上的餞別禮。」
「您要告別人世,也不該任由您以外的人取走您的生命。」音音夢搖頭。
「我們換個角度思考吧。我是利用他人的惡意達成自縊的目的……這麼說,妳能理解嗎?」
音音夢皺眉,困惑地看著自己受託照顧的對象。
「動機的善惡與結果的好壞都不是單方面就能認定的事。」老先生溫柔地伸出手,輕撫音音夢的額頭:「重病十幾年來我避開過無數次災厄,這次就順著命運的流向吧。只是委屈妳可能被迫承擔我的死亡。」
「小姐篡改我的設定是打算利用程式的防衛系統達到實際上抹殺您的目的。」音音夢說道:「但若我真的下手,調查的過程不會無視我的系統被修改的事實,往下追查的話,小姐也逃不過蓄意謀殺的責任。」
您真的希望事態演變至此嗎?音音夢問著。
「話雖如此,我因病而死的機率、或許比被謀殺的機率還高,妳不這麼認為嗎?音音夢。」
音音夢看著他,她想自己應該沒誤會老先生的意思。他要音音夢製造一個病症突發而死的現場,只有死者、沒有兇手的理想結局。她站起身,說去換一條熱毛巾,便離開房間。
沃肯能見所及也隨即瓦解,他又回到治安局簡陋的地下室,音音夢正坐在他面前。短短幾分鐘內獲得太多訊息,讓沃肯一時不知道如何反應。
「我會請我的僱主整理好之後適當地公開。」沃肯說道:「謝謝妳的信任。」
「不,該道謝的是我。」音音夢搖頭:「到頭來,我還是違背了老先生的意願。」
「妳並沒有做錯,是妳的僱主不該抱持投機的想法。但為什麼妳不直接說是妳的僱主篡改設定?」沃肯問道。
「因為實際上她並沒有修改成功。你也很清楚吧?根本不可能在出廠後修改基礎設定。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是我殺了老先生,這是我原本就該承擔的罪孽。但是,我也無法原諒小姐,她不該為了私利意圖殺害親生父親,她得爲此付出代價。」
音音夢突然站起身,扯得禁錮她的鎖鏈一陣作響。她朝沃肯深深鞠躬。
「我無力揭發自己的僱主,多虧您發現了加密檔案。關於小姐篡改設定的影像檔,曾經被她刪除過,我只救回一部分,應該能從暫存檔案裡找回零碎的分割檔。」音音夢懇求似的:「您是能信任的人,希望能將這些證據轉交治安局。不被採用也罷,至少得讓小姐受到輿論壓力。」
「妳做得如此迂迴,如果沒人發現妳藏起來的加密檔案,妳打算就這麼抱著真相長眠嗎?」沃肯不解地問著。
「不會的,你不就發現了嗎?」
沃肯疑惑地看著音音夢。
「米亞大人說,你將會現身解開這個謎題,要我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可以了。利用錯覺修正將記憶影像修改成不自然的樣子,也是米亞大人指點我這麼做的。」
沃肯猛地起身,他的雙手拍上桌面,發出鈍重的聲響。音音夢脫口而出一個意料外的名字。
「妳知道米亞?前幾天還說不知道的。」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連自己都未察覺。
「我不知道米亞大人的事,嚴格來說,我並沒有說謊。」音音夢冷靜地直視沃肯:「她似乎認識老先生,我為他謄寫過幾封回覆給米亞大人的信件。」
「她現在在哪裡?」
「我不知道。」
「既然有通信,總得知道對方的地址吧。」
「給米亞大人的信不需要寄出。」音音夢搖頭:「有個男人會來取走回信,當然,米亞大人的信也是由他親自送來。」
沃肯皺眉:「是米亞的人嗎?」
「我想是的。是一位留著長髮的男人,髮色很淡,身上帶著鮮花的氣味。」音音夢回想著:「您認識他嗎?」
沃肯搖頭,他對音音夢所形容的樣貌毫無印象。音音夢也無法再提供更多細節,會面時間就這麼結束了。
沃肯帶著收獲回到事務所,布朗寧不在,他開了燈,白熾的光線孤單地撒在磨石地板上。音音夢的記錄檔沃肯隨身帶著,他很快便找到那些曾經被刪除的檔案,要復原它們並非困難的事。
音音夢利用錯覺修正騙過了所有人,想必連她真正的僱主都沾沾自喜自己篡改設定的技術竟如此高明吧。反過來說,當這些證據公諸於世,始作俑者也沒有辯解的餘地。
「米亞……妳在盤算什麼?」沃肯喃喃問著。
他迅速地整理完所有資料並寫了份報告書,布朗寧還是沒返回事務所。沃肯怔忡地看著窗外夕陽,提筆又寫了一封信,將信件與資料全數帶回布朗寧家中,放在沙發夾層裡。布朗寧總嚷著保險箱太過顯眼,家中各種不起眼的細縫都被用來藏匿貴重物品或資料情報。
沃肯鎖上門,他將鑰匙放在地墊下方,頭也不回地離去。他打算前往音音夢殺害老先生的現場,自己的心跳聲逐漸微弱,這會是沉睡前最後一個目的地。
他卻沒料到布朗寧就在那幢屋子裡。
「喲。」偵探舉起手,再自然不過地向自己的助手打招呼。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沃肯問道。
「為什麼……唉呀,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看到你出現,我大概也明白了。」布朗寧抽出菸盒,利索地點起一根菸:「看完這棟老房子,我們去喝杯酒慶祝委託交差吧。」
「不……我……」沃肯一時語塞。他還在思索如何表達自己不打算和布朗寧返家,對方便丟過來一個小包裹。
沃肯接住那包用牛皮紙整理起來的物品,拆開後是一疊拆過的信封殘骸。
「這是那位米亞送來的,信紙似乎閱讀完就被處理掉了,只剩這些信封。」布朗寧說明著:「你想找的就是這些東西,對吧?」
沃肯點頭,沉默地看著泛黃的信封。那些信封上只有簡單的筆跡與蠟痕,但沃肯還是能分辨那的確是米亞的筆跡。
「我玩過一個無聊的遊戲,中學時和隔壁座位的女孩子交換信件,明明就在身邊,還是當了筆友。」布朗寧突然說起無關緊要的話題:「我們交換了一整年的信,都是些日常生活的話題,說真的非常無趣,她寫的內容不脫女孩子喜歡的衣著、時尚、流行話題,我分享給她的書、音樂、電影,她卻毫無興趣。一年之後這個筆友關係便無疾而終。」
沃肯看著他,無比認真地聆聽。
「畢業後我整理了那些信才發現,那個女孩子真正想寫的內容並不是信裡無趣的娛樂和美食,他在每封信的信封角落寫下零碎的字母,拼湊起來竟然是一段完整的文章。」
「思春期的小心思。」沃肯想起曾在布朗寧的雜誌中看過的敘述句,即使是他也能猜到布朗寧拼湊起來的內容。沃肯突然發現布朗寧說這個故事的用意了,他再度翻開那些信封,檢查著紙面上每一筆字跡,最後只拼出自己的名字、以及一個數字。
那是距離現在的時間五百多年後的年份。
「米亞知道我在找她,但不肯見我。」沃肯悲傷地說著。
布朗寧上前擁抱他。
「我們回去吧。」
沃肯點頭,他倚在布朗寧肩上,心裡湧起巨大的悲傷;他耗盡僅存的時間,只得到在遙遠未來的不確定約定,四十八小時後強制進入休眠狀態的自己,還能再度清醒嗎?
「聽不太清楚了啊。」布朗寧突然開口。
沃肯的注意力此時才放回眼前的人身上,他突然發現布朗寧在顫抖,很細微,像是恐懼著什麼物事。
「你的心跳已經聽不太清楚了。」
「嗯,變得很微弱。」
「真的沒人能重新啓動你嗎?除了那位格雷巴赫大人。」布朗寧問著。
「沒有。」沃肯搖頭:「你該不會打算……」
「沒人說不可以吧?」
「做不到的。」
「不嘗試又怎麼知道呢?」
布朗寧並不會在沒有線索的事情上固執己見,沃肯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的執拗。他再度搖頭。
「人類的生命與時間並不長久,請不要浪費在我身上。」
「怎麼說是浪費呢?」布朗寧苦笑:「做為交換條件,再次醒來時要記得我啊。也有可能那時候的我已經死了。」
沃肯沉默被布朗寧擁著。他手上還抓著那綑信封,猶豫幾秒後,他抬起雙手,回應布朗寧的擁抱,細碎的哽咽隨之響起。沃肯突然想著,說不定布朗寧會希望自己丟棄這些信封。但他還是撿起了米亞送給沃肯的訊息,交給當事人。
沃肯看向窗外,夏末的落日已經隱沒地平線下,沒開燈的室內,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蟬鳴和燥熱席捲而來的午後,陪著沃肯工作的只有奮力散熱的電腦及嗡嗡作響的電風扇。他目前受僱於這家狹小的徵信社,職銜是社長秘書——其實就是個雜工,負責處理掉各種繁雜瑣碎的事務。他吁出一口氣,眼角餘光瞥向一旁,付他薪水的社長此時正半躺在沙發上,緊抓著雜誌的右手垂落在沙發邊。
很明顯就是睡著了。
「你們事務所的午休時間真長啊。」
沃肯回過神,不太自在地收回視線。向他搭話的是梅倫,羅占布爾克出名的席拉馬戲團首席魔術師,是位外表出眾、談吐得宜的青年。
幾年前,這家徵信社的社長大衛‧布朗寧接下了席拉馬戲團的委託,因而結識梅倫。沃肯在那之後才到布朗寧事務所工作,一概不知這兩人熟稔的契機、也沒什麼興趣追根究底。梅倫就像個老朋友,他第一次見到沃肯便極其自然地攀談,毫無初次見面的尷尬。
但有些事情瞞不住沃肯。比如說,梅倫並不是人類,而是自動人偶這件事。他記得當自己問梅倫這件事時,對方臉上永遠無懈可擊的微笑中似乎出現一點點驚喜。
「你什麼時候察覺到的?」梅倫問他。
「一看就知道了吧。我也是自動人偶。」
「那真是太好了,讓我們好好相處吧。」
沃肯無所謂地聳肩。是不是自動人偶並不是多麼了不起的事,幾年前的暴動事件過後,自動人偶和人類之間的平衡開始歪斜,的確也有如同梅倫這般尋求同類認同感的自動人偶。本質上說來,和梅倫維持良好的互動有益無害,他也會定時帶來各式各樣的外部消息,都是跟著馬戲團巡演時獲得的經驗,那些體驗與數據對沃肯來說也是學習機制的養料、無比珍貴。
創造他的人、類似父親存在的格雷巴赫早已不在人世,要讓自己的學習機能持續進化,就必須主動吸收各種社會刺激,羅占布爾克的封閉性卻是很大的阻礙。這麼一想,就能體會到梅倫帶來的情報即使是無趣的小消息也彌足珍貴。
布朗寧似乎對梅倫搭訕自己助理的行為感到困擾。應該說,梅倫本身就是他的困擾,這位會浪費整個週末沉浸在推理小說中的家裡蹲偵探,並不擅長人際關係,梅倫每次來訪都能看見布朗寧一臉無奈。
「你們最近忙些什麼事啊?」梅倫問道。
「無事可做,就像你現在看到的樣子。」沃肯不帶感情地回答。
「既然沒事,休個假來馬戲團晃晃如何?偵探先生那個樣子,想必你們會清閒很長一段時間。」梅倫提出邀請。
「心領了。我對馬戲團沒什麼興趣。」沃肯拒絕。
「拒絕得太快了,多少考慮一下嘛。」梅倫皮笑肉不笑地擺出挫折的表情:「馬戲團最近來了個新人,愣頭愣腦的,團長卻很中意他,給了他不少表演機會。但是一場演出就這麼長,我的表演時間就被壓縮了。」
沃肯抬頭看了梅倫一眼。對方看不出任何破綻,表情還是一如往常帶著微笑的優雅。沃肯一時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自作多情,梅倫方才那番話,怎麼聽都像是在—--抱怨。這個時候似乎該安慰他?沃肯的腦中竄過各種標準流程,但他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梅倫看,什麼也沒說。
「你不說些話嗎?」梅倫問他。
「我有很多話能說。」沃肯回答:「但因為對象是你,我並不是那麼想進行標準流程對話。」
「真是冷淡啊,即使是我也會受傷的。」梅倫捧著胸口作勢。
「模仿人類的交友模式很有趣嗎?」沃肯問道。他問得很正經,無意嘲諷梅倫。
「你問了一個好問題。事實上也不是那麼有趣,只是一種體驗。」
沃肯點頭,無論接受與否,梅倫給了他一個答案,他就如實收下。
布朗寧稍微翻個身,沃肯以為他醒了,正要開口又看見他換個姿勢繼續午睡。沃肯嘆了口氣,注意力放回正在作業中的螢幕。
「不叫醒他?」梅倫問道。
「不用。」
「你太寵他了。」
沃肯沒聽懂梅倫的意思,無法連接不叫醒布朗寧和寵他之間的關係。他疑惑地看著梅倫,正想問他時事務所的電話鈴聲大作。
梅倫看著沃肯站起身,走了幾步路拿起笨重的舊式話筒接聽電話。那個舊式的電話顯然是社長布朗寧的喜好,但實在占空間,無法直接裝設在辦公桌上;讓員工連接個電話都如此大費周章,只有沃肯能夠毫無怨言接受這一切吧。
布朗寧真是撿到了個好助手。梅倫想著。
沃肯壓低聲音,神情肅穆,就和平常的他一樣,看不出這通電話究竟是什麼內容。兩分鐘過後,沃肯掛上沈重的話筒,伴隨舊式電話機清脆的聲響,梅倫目送他走向沙發,彎身附在布朗寧耳邊。
「大衛,起來工作了。」
※
馬戲團因為巡演,暫時駐營在第十階層的中央廣場。布朗寧的車臨停在廣場邊,讓梅倫下車回去馬戲團,不過幾秒的時間就被後頭的轎車鳴聲催促。
「唉呀,急什麼呢?」布朗寧苦笑著,方向盤轉個方向離開廣場。沃肯看向副駕駛座的後視鏡,看見梅倫還在路旁,目送自己與布朗寧離開。下一秒沃肯便瞥開視線。
「你剛剛說去哪裡?」布朗寧問道,拉回沃肯的注意力。
「治安局。」沃肯回答。
「咦?所以那通電話是馬克打來的?」
「不是馬克先生。不過的確是馬克先生推薦他們找你解決這個案子。」沃肯說道:「政府給的傭金相當豐厚,你已經半個月沒接到什麼像樣的工作了,我不建議你推掉這個案子。」
「我什麼都還沒說啊。」布朗寧持續苦笑著,無奈地撓著髮尾。他在助手心中何時成了個無心工作的懶散上司了?何況就算不是繼父馬克親自委託,基於人情與工作上的各種方便,布朗寧從不推掉政府來的案子。布朗寧畢竟是平民身份,治安局找上門時通常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案子,接手也無傷大雅。
「那麼,治安局有說委託內容嗎?」布朗寧問道。沃肯叫醒他之後只說有委託,要他準備出門,迷糊之間又發現梅倫不知道何時上門拜訪。沃肯要他先送梅倫回馬戲團,一陣忙亂之下,布朗寧直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狀況。
「是關於前一陣子發生的自動人偶兇殺案。城東的某戶人家買了看護人偶照顧年邁的父親,上個月卻發生自動人偶殺了老父親的事件。」
「我知道這個案子。」布朗寧回想起前一陣子的晨間廣播新聞,連續報導好幾天這件兇殺案:「但這件案子已經破了不是嗎?那具人偶的誤植了守衛工作使用的攻擊系統,將照顧的老先生誤判為入侵者,才殺掉他。」
「你也這麼認為?老先生被殺掉只是因為照顧他的人偶系統誤植?」沃肯稍微轉過上半身,看著正在駕駛的布朗寧側臉。
「當然不可能,這個說法乍聽之下很合理,但漏洞太大了。首先這兩種用途截然不同的人偶生產線不可能擺在一起,遑論誤植別的系統進去。生產自動人偶的公司都沒有任何表示?」布朗寧說道。
「治安局檢查過肇事的自動人偶,她的確安裝了防衛性攻擊系統,而且是原廠設定,沒有任何出廠後重灌或格式化的記錄。她本身也承認了老先生是她所殺,證據確鑿,生產公司因此得付一筆龐大的賠償金。」沃肯徐徐解釋。事件來龍去脈早已記在他腦中,毋需檢視公事包裡的檔案。
「這不太對。」布朗寧皺眉:「生產自動人偶的公司就那麼一家,以他們刻薄的程度,會這麼甘願吞下這筆賠償?」
「所以他們提起上訴了。」沃肯說:「最重要的證據還羈押在治安局,但他們已經找不出方法訊問更多細節,負責人似乎是馬克先生的同期,他向負責人推薦布朗寧事務所,對方因此撥了電話過來。」
原來如此。大衛‧布朗寧,身為布朗寧事務所的負責人,直到車子都快開進治安局的地下停車場,才終於知道助手幫自己接了什麼工作。
※
不得不說沃肯是個完美的助手。
治安局門禁森嚴,即使只是第十階層的分部,要走進去還是得進行無數繁雜的手續。沃肯像是早已調查好申請步驟,毫不猶豫地向櫃檯索取十幾張申請書,在大廳找了個空位就坐下來鎮筆疾書。布朗寧騷騷頭髮,發現似乎沒自己的事,於是掏了菸盒走去室外,沃肯也由著他。
那些申請手續大概夠自己抽上一根菸。布朗寧燃起菸草,眼角餘光順著帽沿,看見羅占布爾克難得晴朗的天空。
他想起沃肯第一次到事務所也是這個美妙的天氣。布朗寧一個人經營著徵信社,賺點小錢,還算過得去,那時候卻連自己也想不透為什麼、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在網路上投稿了助手徵求啓事。
但畢竟是個小事務所,又是沒有未來前景可言的工作,訊息張貼出去完全沒任何回應,布朗寧也就忘了這件事。直到沃肯上門、遞上正式履歷,布朗寧才想起他還沒撤掉那篇根本像個玩笑的徵人啓事。
他有點困擾,抱歉地說著現在已經不缺人了,想打發沃肯離開,沃肯卻出乎布朗寧意料,說了即使沒有薪水也沒關係,希望布朗寧能留他下來工作。
「我想找一個人。」沃肯這麼說。
「那和你需要這個工作沒關係吧?只是找人的話我可以幫你,沒錢的話頂多就是不算你費用—--」
「不,我必須自己找她,不然沒有任何意義。」沃肯說道:「我需要一個工作。沒有工作的話,每個行動都窒礙難行。」
布朗寧疑惑為什麼沃肯會這麼說,突然間靈光一閃,他拿起沃肯放在桌上的履歷書,翻閱後驚訝地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不管外表、談吐或行動都像個人類的沃肯是自動人偶,而且是由那位知名的格雷巴赫親手製作;布朗寧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再低頭確認履歷書;原來自動人偶的技術已經到了這麼精良的程度了嗎?
但這也解釋了沃肯所言。自動人偶若沒有僱主提出的登記書便無法自由行動,那是自動人偶的身分證明。政府不常進行普查,因此社會中有許多非法勞動的自動人偶,大多進行一些不會時常接觸人群的事務性勞動。但如果沃肯打算在社會上活動、尋找特定的對象,很容易會被稽查官發現他並未持有合法勞動身份。
「呃、你之前的僱主呢?」布朗寧詢問。話問出口他便發現這個問題有多麼愚蠢,格雷巴赫親手製作的自動人偶,理所當然是在那位大人物身邊工作,沒有流出市面上充作一般自動人偶使用的道理。
但是格雷巴赫已逝世多年,遠在布朗寧出生前就不在這人世。一般的自動人偶在僱主離世後會被視作財產、由法定繼承人接手管理責任;布朗寧沒聽說過格雷巴赫有後代,不過身為自動人偶之父的格雷巴赫親手製作並役使的人偶,合理判斷該是由政府所接收管理才是。
出乎意料地,沃肯稍微皺了眉,抿著嘴沒立刻回答。布朗寧愣了幾秒才發現他似乎在思考該怎麼回答自己的問題。眼前的自動人偶知道「思考」這件事,這讓布朗寧忍不住屏住氣息。
「格雷巴赫先生遇難後,我被安置在蕾格烈芙大人底下,強制進入休眠狀態……」
「遇難?」布朗寧忍不住打斷沃肯:「那位大人不是自殺身亡嗎?」
沃肯搖頭:「他是被殺害的,兇手是米亞……格雷巴赫大人所做的另一個自動人偶。」
布朗寧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知道了相當重大的內幕情報,沃肯如此雲淡風輕便說出格雷巴赫真正的死因。以情報交流為業的布朗寧深知握有太多不必要的內幕可能招致危險,但他也來不及阻止沃肯。這下麻煩了。布朗寧苦惱地撓著髮尾。
「呃……那位……米亞?既然她也是格雷巴赫製作的人偶,為什麼要殺害你們的主人?」布朗寧還是問了。
「我不知道。」沃肯又搖頭:「我並沒有親眼見到米亞殺害格雷巴赫大人的現場,但那毋庸置疑是米亞下的手,蕾格烈芙大人也確認過了。」
「所以你想找的人,就是這位米亞?」布朗寧總算貫串起沃肯坐在自己面前的前因後果。
「是的。米亞殺害大人後行蹤成謎,沒人找得到她,她痛下殺手的動機自然也無法明朗。」沃肯說著,又恢復無可動搖的冷靜:「我在一星期前清醒,決定出來尋找米亞的下落。我想親口問她為什麼殺害格雷巴赫大人。」
「原來如此。」布朗寧點頭,算是理解了沃肯的舉動:「然後呢?」
沃肯一頓,無法理解布朗寧接著詢問是想得到什麼回答。
「找到那位米亞之後呢?爲格雷巴赫報仇嗎?」
「不,我沒想過爲大人報仇。」沃肯回答:「我只是想問米亞為什麼這麼做。」
「這樣啊。」
布朗寧往後一仰,倚靠在沙發背上,看著天花板不斷轉動的風扇扇葉。除了太過冷靜,沃肯和普通人類並無二致,讓自己不小心問出了可笑的話語。去追一個事過境遷如此久遠的原因,最後只會加劇內心的空虛感。但布朗寧一時沒考慮到沃肯是自動人偶,也許根本不會出現類似的情緒。
「我沒剩下多少時間了。」沃肯再度開口:「對我來說,徵信社是最理想的落腳地點;但如果你不願意,我會去找別的地方—--」
「沒剩多少時間?」布朗寧打斷沃肯問道。沃肯說得像是他的生命快走到盡頭,但自動人偶理應比人類更加長命—--如果將運作時間比喻成生命的長度。
「格雷巴赫大人在我身上設置了一百年週期的強制休眠時間,那是大人為了提醒自己為我定期更新系統而設置的。大人死後沒其他人有辦法進行更新……」沃肯解釋:「兩年後就是下一個一百年週期,時間到了我又會強制進入休眠狀態。原本只要大人解除設定就能再醒過來,但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也就是說,下一次進入休眠,沃肯將再也無法清醒,和人類的死亡一致,除非出現令一個有能力解除格雷巴赫系統的自動人偶工程師。布朗寧忍不住嘆氣,他知道大勢底定了,即使內心還是不斷質問自己這麼做究竟是好是壞。
「我雇用你吧。」他對沃肯這麼說道:「你可以利用這間事務所尋找那位米亞小姐—--但我畢竟只是個第十階層的小偵探,沒太多資源能使用。而且你還是得幫我處理事務所的工作。」
沃肯一愣,他深深地低頭,向布朗寧說了句感謝。布朗寧在那瞬間捕捉到沃肯溢於言表的喜悅及感激,他不禁感嘆著這讓他怎麼相信沃肯只是個自動人偶。
沃肯就這麼待了下來,他是個能力極強的助手,事務處理與行程安排深具條理,漸漸地布朗寧發現自已開始依賴他,每天幾乎都是照著沃肯排定的行程工作,和他抱怨工作太多,沃肯也有辦法在案子處理完後給他一段休假。他沒忘記沃肯終究會離開、或是在自己身邊待到進入長眠,也許該戒掉依賴他的習慣,但布朗寧總是立刻將這想法拋諸腦後。
回想著往事,手上的菸也差不多燒到燙手了。布朗寧將煙蒂捻進垃圾桶上的煙灰缸,正想回去大廳便看見沃肯手持兩本資料簿走出室外。
「喲。申請手續處理好了?」布朗寧問道。
「處理好了,也拿到委託資料了。」沃肯將其中一本資料簿遞給布朗寧。
「你自己上樓處理了?」布朗寧一陣錯愕。
「不是什麼難事,還要特地出來通知你進去太麻煩了。」沃肯平淡解釋道。
「呃、謝了。」布朗寧抓著後腦的頭髮:「你對這案子真積極啊……」
「因為和自動人偶有關。這也許是最後一個線索了。」沃肯說道。
「……還剩多久?」
「十五天。」
布朗寧五味雜陳地點頭,距離沃肯出現在自己事務所的那天,也快兩年了。時間不知不覺到了得面對沃肯即將離去的現實。而沃肯仍舊沒找到任何米亞行蹤的線索。
就算對沃肯說「我會繼續幫你尋找米亞」也沒有任何意義吧。於是布朗寧沉默地接下放在眼前的現實,兩人就著日光討論完委託內容,決定直接去訊問那位殺害照護對象的自動人偶。
臨走之際布朗寧才瞥了手上的資料一眼,看見對象的照片,是個外表十分年輕、留著整齊長髮的少女。
※
目的地並不遠,兩人決定步行過去。夏天的日光時間長,已經是接近傍晚的時間,天色還是相當明亮,街道籠罩在燠熱的陽光之中。沃肯一路上沒開口,布朗寧也猜不到他的心思,不過兩個路口的距離,卻像是走了一世紀般漫長難忍。
少女人偶被視作證物,暫時放置在治安局的檔案大樓。沃肯向負責警備的自動人偶出示公文,便順利見到了她。堆放雜物的地下室內隔出一個簡陋的小房間,治安局的人員給肇事人偶戴上電子式的手銬腳鐐、以及一把椅子,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們就讓她清醒地坐在這裡?」布朗寧疑惑。
「是設定的問題。看護用的人偶不會裝設強制關機的選項,避免工作時出現意外。」沃肯走到人偶面前,稍微蹲低與其平視:「午安,音音夢。」
少女人偶的名字就寫在資料簿上,沃肯會知道並不讓人意外,布朗寧還是感到驚訝;他呼喚音音夢名字的口氣,像是認識許久的熟人那般自然。
「午安。」音音夢平靜地回覆,看了一眼沃肯,又看了一眼布朗寧;她不帶任何情緒地確認來者後,隨即轉正視線。
「關於你殺害僱主的案子,生產妳的公司決定提起上訴,治安局委託我們事務所再次檢查妳的記錄檔案,希望妳能配合。」沃肯也公事公辦地向音音夢宣告。
「好的。但是沒有必要,我殺害老先生,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音音夢回答。
「他們要的可不是這麼簡單易懂的結論,音音夢小姐。」布朗寧說道:「妳為什麼殺害他?是妳的系統出現錯誤、或是因為外力介入而使妳的系統做出錯誤判斷?若是後者,介入妳的系統這件事是件意外、還是蓄意而為?若蓄意而為,下手之人的動機又是為何?」
「根據之前的調查結果,音音夢還是維持出廠時的設定,並沒有被格式化或篡改設定的記錄。」沃肯提醒布朗寧。
「你相信這個說法?」布朗寧反問他。沃肯一愣,但隨即搖頭。
「我不懂自動人偶,但我並不相信你們的系統是如實反應操作記錄的設計,一定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隱藏手段。」布朗寧推敲:「沃肯,你跟在那位大人身邊,總有看過類似的手法吧?」
沃肯一陣沉默,並沒有回答布朗寧,或許他判斷這是無法說出口的事項。但布朗寧也因此確認自己的想法無誤。音音夢出廠後絕對被修改過設定。
「我已經承認犯行,也願意接受懲處,這樣還不夠嗎?」音音夢問道。
「很遺憾,我們只是『物品』,並不是具有行為能力的主體。妳的承擔對人類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沃肯回答。
音音夢看了沃肯一眼,還是坐得筆挺,不再說話了。
「妳在掩護著誰嗎?」沃肯反問。
「無可奉告。」
「是嗎?」沃肯挺起背脊。短暫的會面該結束了,布朗寧從他的動作之中讀到這樣的訊息。他們決定明天再攜帶儀器前來檢查音音夢的腦波記錄。
「最後一個問題……和這件案子無關。」離去前,沃肯再度開口問向音音夢:「妳聽過米亞的事嗎?」
音音夢搖頭:「沒有。」
「是嗎?」沃肯沒繼續追問,收拾起資料便走出囚禁音音夢的地下房間。
布朗寧向音音夢致意後轉身追上沃肯。
「你覺得那孩子和米亞有關係?」他問道。
「不知道。以常理判斷大概是沒有吧。」沃肯回答。
「那為什麼這麼問她?」
「……也許她會是個線索。雖然是個沒有根據的假設。」
「不是沒有根據。」布朗寧說道,惹得沃肯忍不住看他一眼:「明明沒有實際的證據能支持假設,卻忍不住往某個方向猜想的行為,人們稱之為『直覺』。」
「我並不是人類。自動人偶的行動只能依據過往經驗與輸入的知識,不會超出這個範圍。」沃肯皺眉。
「不,在我看來的確像是直覺。」布朗寧堅持,但他無意和沃肯爭辯這件事,話題到此便停止了。
布朗寧讓沃肯全權處理這個委託。接下委託的自然是身為所長的布朗寧,但他一句「自動人偶我不熟啊」就將工作交給沃肯了。沃肯也沒意見,他迅速排好行程,隔天就帶著音音夢再次去檢查腦部裡的記錄檔。
治安局裡頭沒有自動人偶用的檢查用具,為了申請讓音音夢暫時到研究所又花了一點時間。大費周章取得的記錄檔和治安局給的資料一致,沃肯前前後後檢查了許多遍,仍看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
布朗寧半躺在沙發上昏昏欲睡,沃肯占用了客廳裡唯一一台電視觀看音音夢腦內取出的影像檔案,她殺害老僱主的畫面已經播放不下十次,布朗寧差點想阻止沃肯按下停止鍵又重頭播放的手。
「我說,這不管看多少次都差不多吧?這個影像檔案本身沒有任何問題。」布朗寧說道。
「沒錯。她的記錄檔案很正常。這個影像沒有被處理過的痕跡,也吻合治安局的記錄。」沃肯冷靜地說著,理應是個挫折的場合,他看上去卻毫無波瀾。
畫面裡再度出現晃動不止的臥室影像,影片是音音夢的視角,她走到老僱主床邊,給他換了一條熱毛巾;隨後音音夢捧起老先生的手腕,摸到靜脈後注射了一管藥物。老先生本身患有嚴重的疾病,早晨的針劑與口服藥是日常行程,音音夢為他打針是再合理不過的舉動。但老先生下一秒後出現異狀,全身盜汗,猛地睜開雙眼抓緊音音夢,面色漲紅,宛如被掐住脖子而無法呼吸一般痛苦。畫面又是一陣劇烈的晃動,音音夢拿出毛巾掩住老先生的口鼻,將他強壓回床上,幾分鐘後便沒了動靜。畫面轉向臥室外,音音夢拿起走廊上的電話,撥了某個號碼。之後就是封鎖現場、收押音音夢的場景。
影片的流程和治安局的記錄一致。
「需要名偵探的建議嗎?」布朗寧促狹地詢問。
「你發現什麼可疑的地方了?」沃肯反問。
「沒有。但就是毫無破綻反而更不對勁。」布朗寧打個哈欠:「為情為利爲大義,人類自相殘殺不過如此,這些理由對自動人偶來說卻是比浮雲更飄渺的存在。我沒說錯吧?」
「你是說……音音夢之所以殺人,是為了滿足『某個人』的感情、利益或是理想?」沃肯暫停播放影像,轉身看著布朗寧,無比認真。
「真聰明。那位老先生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平民,論理想正義應該找不上他;為情為利都很有可能不是嗎?」
「遺產。」沃肯抄起治安局給的資料:「他的名下有一棟房子和一筆存款,法定繼承人則有兩位。」
布朗寧探頭過去,快速掃視列印紙上的數據:「這麼一點財產啊……為了這點錢背上殺人罪似乎有點不值得。」
「所以才讓自動人偶承擔這個罪名嗎?」沃肯思考著:「但是他們究竟如何指使音音夢下手?」
「假設情況之後就是盡力尋找蛛絲馬跡。」布朗寧拍拍沃肯肩膀:「如果這份影像的目的是掩蓋真正的兇手,那我們怎麼樣都無法親眼看見真相,只能盡全力拼湊它。突破口一定藏在某處。」
沃肯看著暫停的畫面,毫無波瀾的表情讀不出他的心思。他拿起遙控器重播影像,鉅細靡遺到幾乎記住每個細節。若真如布朗寧所說,突破口另有別處,又會在哪裡呢?
沃肯思考得太專注,以致他回過神來才發現布朗寧倚在自己肩上睡著了。他露出自己也沒察覺到、稍微有些煩惱的表情,想叫醒布朗寧讓他回臥室睡,對方卻毫無動靜。奔波一天又反覆看了幾個小時的影片,沃肯猜想布朗寧是真的累了。他暫且讓布朗寧就這麼靠著自己,一邊看著影像檔案一邊確認治安局給的紙本,打算暗記完必要的資料後再叫醒布朗寧帶他回房。
沃肯沒料到的是,布朗寧並沒有完全入睡。
偵探倚在他的肩頭,故意不做反應,在極近的距離聆聽沃肯的心跳聲。自動人偶沒有內臟器官,照理來說不可能有心跳,沃肯則解釋自己的心跳是倒數休眠週期的工具;的確他的心跳頻率和秒速相同,十分沉穩,不若真正的人類會因各種生理心理變化改變心跳的頻率。
半個月後這股心跳即將停止。布朗寧緊閉雙眼,不搭理沃肯要他回房休息的叫喚聲,如同他不想面對助手即將陷入長眠的事實。當這鐘擺般的心跳停止,便是沃肯的末日。
※
隔天布朗寧醒在床上,似乎是真的睡倒在沃肯肩上、被助手弄進臥室。沃肯已經在廚房弄好早餐,咖啡香氣刺激布朗寧的嗅覺。
「我想再去看一次音音夢。」沃肯在布朗寧咬著吐司的時候提出要求。
他只是個助手,還是自動人偶身份,即使布朗寧將調查這個案子的責任交給沃肯,諸多場合布朗寧還是得出面才有辦法處理。布朗寧點頭,上班時間後跟著沃肯又跑了一趟治安局。
「你發現突破口了嗎?」布朗寧問道。
沃肯搖頭:「如果真的有突破口,也不會在那段影像檔案裡。也許詢問她是更有效率的方式。」
但是音音夢並沒有任何出人意表的發言。她答給沃肯的回答就像她腦中取出的影像檔,和治安局初步調查的資料一模一樣。
「自動人偶有說謊的可能性嗎?」結束會面後,布朗寧突然提了個疑問。
「如果有設置類似的功能,自動人偶當然能從輸入的經驗資料裡判斷該據實以告、或是隱瞞實際情況,但這個功能並不受歡迎。」
「總覺得能猜到這功能為什麼不受青睞。」布朗寧苦笑。
「需要談判技巧的工作人類不會讓出來,這個功能的實用性極低。」
「也是呢。」布朗寧撓著髮尾:「你會覺得不受信任嗎?就像那些暴動的自動人偶……」
「不……不如說像你這樣不論工作內容都交給我處理才是奇怪的一件事。」沃肯說道:「我想再去和音音夢談談。」
布朗寧點頭,捻熄煙蒂,走向治安局的櫃檯爲沃肯申請之後的會面許可。
「午安。今天的天氣是陰天,濕度百分之五十六,請注意保養零件。」
沃肯環視四周,從角落拉了一張椅子,落座音音夢面前。這個地下室房間簡陋得連張桌子也沒有。
「午安。」沃肯坐挺背脊:「非常抱歉,連續兩天過來打擾妳。」
「用不著介意,這裡的人不曾和我說話,對話系統能有機會再度使用,我很開心。」音音夢搖頭:「今天要問我什麼呢?不過,關於老先生死亡的細節,我已經全盤托出了。」
「不……今天不問妳案子的事。」沃肯說道:「願意聊聊妳的僱主和工作內容嗎?」
「好的。」音音夢回答:「我的僱主是老先生的女兒。」
「老先生有兩位兒女。」沃肯回想著治安局給的資料內容:「兒女爲年邁的父親購買一具看護自動人偶是很稀鬆平常的事。」
「是的。實際上我必須聽任小姐的差遣,工作內容則是照顧老先生的生活起居。他沒有訪客,生活很固定。」
「是嗎?差遣權並沒有讓給妳實際照顧的對象。」
「小姐表示老先生年紀太大,避免他做出錯誤的指示引發危險,因此沒將差遣權讓渡給父親。」
「老先生的身體與精神狀況如何?」
「曾經中風的緣故,下半身不良於行、上半身也不太能使喚。我的工作表內一天要帶老先生出門兩次,除此之外他的行動範圍就是床舖與浴室。」
「聽起來不讓渡差遣權是合理的。」沃肯點頭:「妳的僱主多久來看一次父親?」
音音夢搖頭:「她從來不曾出現。」
「不曾出現?」沃肯皺眉:「連妳都沒見過她?」
「見過一次。我送出廠時在小姐家醒來,當時她解說了工作內容便將我送到老先生的住處,從此不曾過來探望過老先生。小姐的手足與親戚也沒來過。」
沃肯內心浮現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因為有了自動人偶便不再探望年邁的父親,並不是很稀奇的情況。但他仍舊放不下這股莫名的在意。
這會是布朗寧所指的突破口嗎?
「老先生沒有其他的親戚了吧?」
「沒有。他和小姐之間不太熱絡,好幾次說過比起小姐,我更像她親生女兒。」
「……妳覺得呢?」
「老先生待我很好。他是個溫柔善良的人。」
「妳會因為他的死而難過嗎?」
「是的。他的死是很難過的一件事。」
「那麼,」沃肯的眼神堅定地看著音音夢:「妳為什麼要殺了老先生?」
音音夢突然沉默下來,一反前面談話時迅速積極的態度。自動人偶不會說謊,不能說出口的事,只能沉默以對。沃肯想著,自己怎麼會忘了這件事呢?
音音夢面有難色,沃肯搖頭,表示自己不會強迫她說出口,便結束這天的會面。布朗寧已經在大廳等他,看見沃肯走出電梯,布朗寧一躍而起,拎著一張薄紙走向沃肯。
「生產自動人偶的公司透過一些非法手段取得的情報。」他壓低聲音:「一年前,老先生的兒子爲父親購買了包含醫療補助的意外保險,其中一條是針對非人為照護的意外理賠;他們當時提出音音夢小姐的保證書與檢查證明,一切正常,保險公司才讓他們額外購買這張保單。」
沃肯接過布朗寧遞過來的紙張。
「如果音音夢失控的舉動的確是出廠公司的責任,理賠金加上賠償金,家屬可以領到這個數字的金額。」布朗寧比了個數字。
「你覺得家屬可能為了這份利益動手腳?」沃肯問他。
「只是一個合情合理的猜測。」布朗寧兩手一攤:「你呢?有問到什麼有用的資訊嗎?」
大廳並不適合討論事情,布朗寧領著沃肯離開,走到三個街口外的露天咖啡座。
「音音夢殺了老先生、她也很清楚是自己下的手。但是……」沃肯將飲料單擱置一邊:「一定有什麼理由讓她主動下手。她沒有殺害老先生的動機。」
「你知道嗎?教唆也是一條罪名。」布朗寧說著,看向自己問來的情報。
沃肯陷入沉思。返家後他再度研究起音音夢的記錄備份檔案,來回看了幾遍之後,連布朗寧都湊過來看了一眼。出乎意料地,沃肯觀看的是事件發生兩個月前的記錄。偵探挑眉。
「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嗎?」他問沃肯。
「就像你說的,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才顯得奇怪。」沃肯輕聲說著,眼神仍專注看著螢幕播放的影像:「往回看了兩個月,每一天的影像記錄十分類似,音音夢與老先生的生活完全沒有行程外的火花。彷彿像是……選取某一天的影像作為基準樣本複製每一天的記錄檔。」
「你是指……這些影響記錄,在治安局取出來前就已遭到篡改?那案發時的記錄檔……」
「不,並不是篡改,案發時的記錄檔也是確實的影像。」沃肯搖頭:「這麼解釋吧,人類的記憶會因為潛意識操作而產生錯覺,放大或排除各種特定細節;自動人偶的設計中,為了排除學習機制中產生的不必要程式碼,也模仿了這樣的記憶操作方式。強化精確的部分,淡化無法辨識歸類的細節。」
「也就是說,音音夢的『記憶』檔案,被她自己在無意識之間修改過了。」布朗寧一個彈指。
沃肯沒接下話,他持續往回看著影像記錄,在距離案發時間四個月前的某一天,按下暫停扭。
「發現了。」
「發現什麼?」布朗寧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忍不住問道。
「突破口。」
沃肯側過臉看向他的僱主,無意識地流露出清淡的笑容,讓布朗寧看得一愣,想說些什麼卻全忘在腦後。
※
暫時安置音音夢的房間終於有個小桌子,但治安局不讓沃肯攜帶電子儀器進去,他只能將這幾天的調查結果印成紙本,帶進昏暗的地下室。
音音夢依舊坐在原處,她主動向沃肯問好。
「午安。」
「午安。這是最後一次打擾妳了。」沃肯一邊說著,一邊攤開列印紙。
「是嗎?最後一次見面了嗎?」音音夢低下頭,似乎想隱藏失落的神情。
「我的工作是協助僱主調查釐清妳犯下兇殺案的責任歸屬,工作結束後,我也沒辦法再來見妳了。」沃肯拉了椅子坐下:「那麼……首先,我看過妳這半年的記錄檔案了,關於這一天的加密資料,妳能說明一下嗎?」
他指向資料上的某個日期;紙上是簡易的月曆與複雜難解的程式語言,但對自動人偶來說,這些程式語言是構築自身運作再自然不過的日常風景。沃肯知道音音夢一定明瞭自己的意思。
如他所料,音音夢稍微變了臉色,頓失笑容的眼睛直看著沃肯手指的日期。
「這個加密資料,是關於老先生的事……沒錯吧?」沃肯平靜地說著:「妳說老先生視妳為己出,對照妳的記錄檔內兩人幾乎沒有公事外的互動,便顯得十分詭異;妳能利用錯覺修正的方式修改不重要的互動細節,但總有些印象深刻的『記憶』無法如此隱藏起來。比如這個加密檔的內容。」
音音夢持續沉默著。
「距離案發好一段時間前的記錄,加上幾乎雷同的影像內容,讓人難以注意到這個加密檔案的存在。就算注意到了,能解開的也只有妳。」沃肯說道:「妳能告訴我嗎?讓妳大費周章也得藏起來的『記憶』裡,是什麼內容?」
「我不能說。」音音夢避開沃肯的注視,斂下眼神:「老先生不讓我說出來,我不能違背他的意思。」
「他並不是妳的僱主,對妳沒有任何約束力。妳真的希望老先生死因的源頭埋葬在誤解之下嗎?」
「如果他的確希望這麼做呢?」
沃肯一愣。
「如果……如果他就是這麼希望的呢?」音音夢終於又抬起頭,望向沃肯眼睛深處:「我知道的,其實你有辦法解開那份加密資料吧?但你還是先帶過來問我了。謝謝你。」
沃肯一眨眼,發現周圍的風景在一瞬間變了;他站在房門口,眼前是臥病在床的老先生與音音夢。沃肯立刻明白,這是音音夢那段加密的記錄影像。
音音夢坐在床邊,雙手握緊老先生瘦弱的手腕,傾訴苦惱的話語。
「小姐篡改了我的設定,他們打算利用我謀殺您。您要小心。」
老先生看起來卻很平靜。
「別緊張,他們不是第一次這麼盤算了。」
「咦……?」
「這副老朽的身軀只是累贅,我的孩子們會這麼想,無可厚非;我也活過一百多個年頭,已經夠了。」老先生說著,安慰似的碰觸音音夢的手背。
「可是、」
「我也厭倦這麼長的人生了,音音夢。」老先生側過臉,飄渺的眼神望向窗外:「這幾年有妳陪伴,或許是聖女在我人生最後一途送上的餞別禮。」
「您要告別人世,也不該任由您以外的人取走您的生命。」音音夢搖頭。
「我們換個角度思考吧。我是利用他人的惡意達成自縊的目的……這麼說,妳能理解嗎?」
音音夢皺眉,困惑地看著自己受託照顧的對象。
「動機的善惡與結果的好壞都不是單方面就能認定的事。」老先生溫柔地伸出手,輕撫音音夢的額頭:「重病十幾年來我避開過無數次災厄,這次就順著命運的流向吧。只是委屈妳可能被迫承擔我的死亡。」
「小姐篡改我的設定是打算利用程式的防衛系統達到實際上抹殺您的目的。」音音夢說道:「但若我真的下手,調查的過程不會無視我的系統被修改的事實,往下追查的話,小姐也逃不過蓄意謀殺的責任。」
您真的希望事態演變至此嗎?音音夢問著。
「話雖如此,我因病而死的機率、或許比被謀殺的機率還高,妳不這麼認為嗎?音音夢。」
音音夢看著他,她想自己應該沒誤會老先生的意思。他要音音夢製造一個病症突發而死的現場,只有死者、沒有兇手的理想結局。她站起身,說去換一條熱毛巾,便離開房間。
沃肯能見所及也隨即瓦解,他又回到治安局簡陋的地下室,音音夢正坐在他面前。短短幾分鐘內獲得太多訊息,讓沃肯一時不知道如何反應。
「我會請我的僱主整理好之後適當地公開。」沃肯說道:「謝謝妳的信任。」
「不,該道謝的是我。」音音夢搖頭:「到頭來,我還是違背了老先生的意願。」
「妳並沒有做錯,是妳的僱主不該抱持投機的想法。但為什麼妳不直接說是妳的僱主篡改設定?」沃肯問道。
「因為實際上她並沒有修改成功。你也很清楚吧?根本不可能在出廠後修改基礎設定。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是我殺了老先生,這是我原本就該承擔的罪孽。但是,我也無法原諒小姐,她不該為了私利意圖殺害親生父親,她得爲此付出代價。」
音音夢突然站起身,扯得禁錮她的鎖鏈一陣作響。她朝沃肯深深鞠躬。
「我無力揭發自己的僱主,多虧您發現了加密檔案。關於小姐篡改設定的影像檔,曾經被她刪除過,我只救回一部分,應該能從暫存檔案裡找回零碎的分割檔。」音音夢懇求似的:「您是能信任的人,希望能將這些證據轉交治安局。不被採用也罷,至少得讓小姐受到輿論壓力。」
「妳做得如此迂迴,如果沒人發現妳藏起來的加密檔案,妳打算就這麼抱著真相長眠嗎?」沃肯不解地問著。
「不會的,你不就發現了嗎?」
沃肯疑惑地看著音音夢。
「米亞大人說,你將會現身解開這個謎題,要我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可以了。利用錯覺修正將記憶影像修改成不自然的樣子,也是米亞大人指點我這麼做的。」
沃肯猛地起身,他的雙手拍上桌面,發出鈍重的聲響。音音夢脫口而出一個意料外的名字。
「妳知道米亞?前幾天還說不知道的。」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連自己都未察覺。
「我不知道米亞大人的事,嚴格來說,我並沒有說謊。」音音夢冷靜地直視沃肯:「她似乎認識老先生,我為他謄寫過幾封回覆給米亞大人的信件。」
「她現在在哪裡?」
「我不知道。」
「既然有通信,總得知道對方的地址吧。」
「給米亞大人的信不需要寄出。」音音夢搖頭:「有個男人會來取走回信,當然,米亞大人的信也是由他親自送來。」
沃肯皺眉:「是米亞的人嗎?」
「我想是的。是一位留著長髮的男人,髮色很淡,身上帶著鮮花的氣味。」音音夢回想著:「您認識他嗎?」
沃肯搖頭,他對音音夢所形容的樣貌毫無印象。音音夢也無法再提供更多細節,會面時間就這麼結束了。
沃肯帶著收獲回到事務所,布朗寧不在,他開了燈,白熾的光線孤單地撒在磨石地板上。音音夢的記錄檔沃肯隨身帶著,他很快便找到那些曾經被刪除的檔案,要復原它們並非困難的事。
音音夢利用錯覺修正騙過了所有人,想必連她真正的僱主都沾沾自喜自己篡改設定的技術竟如此高明吧。反過來說,當這些證據公諸於世,始作俑者也沒有辯解的餘地。
「米亞……妳在盤算什麼?」沃肯喃喃問著。
他迅速地整理完所有資料並寫了份報告書,布朗寧還是沒返回事務所。沃肯怔忡地看著窗外夕陽,提筆又寫了一封信,將信件與資料全數帶回布朗寧家中,放在沙發夾層裡。布朗寧總嚷著保險箱太過顯眼,家中各種不起眼的細縫都被用來藏匿貴重物品或資料情報。
沃肯鎖上門,他將鑰匙放在地墊下方,頭也不回地離去。他打算前往音音夢殺害老先生的現場,自己的心跳聲逐漸微弱,這會是沉睡前最後一個目的地。
他卻沒料到布朗寧就在那幢屋子裡。
「喲。」偵探舉起手,再自然不過地向自己的助手打招呼。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沃肯問道。
「為什麼……唉呀,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看到你出現,我大概也明白了。」布朗寧抽出菸盒,利索地點起一根菸:「看完這棟老房子,我們去喝杯酒慶祝委託交差吧。」
「不……我……」沃肯一時語塞。他還在思索如何表達自己不打算和布朗寧返家,對方便丟過來一個小包裹。
沃肯接住那包用牛皮紙整理起來的物品,拆開後是一疊拆過的信封殘骸。
「這是那位米亞送來的,信紙似乎閱讀完就被處理掉了,只剩這些信封。」布朗寧說明著:「你想找的就是這些東西,對吧?」
沃肯點頭,沉默地看著泛黃的信封。那些信封上只有簡單的筆跡與蠟痕,但沃肯還是能分辨那的確是米亞的筆跡。
「我玩過一個無聊的遊戲,中學時和隔壁座位的女孩子交換信件,明明就在身邊,還是當了筆友。」布朗寧突然說起無關緊要的話題:「我們交換了一整年的信,都是些日常生活的話題,說真的非常無趣,她寫的內容不脫女孩子喜歡的衣著、時尚、流行話題,我分享給她的書、音樂、電影,她卻毫無興趣。一年之後這個筆友關係便無疾而終。」
沃肯看著他,無比認真地聆聽。
「畢業後我整理了那些信才發現,那個女孩子真正想寫的內容並不是信裡無趣的娛樂和美食,他在每封信的信封角落寫下零碎的字母,拼湊起來竟然是一段完整的文章。」
「思春期的小心思。」沃肯想起曾在布朗寧的雜誌中看過的敘述句,即使是他也能猜到布朗寧拼湊起來的內容。沃肯突然發現布朗寧說這個故事的用意了,他再度翻開那些信封,檢查著紙面上每一筆字跡,最後只拼出自己的名字、以及一個數字。
那是距離現在的時間五百多年後的年份。
「米亞知道我在找她,但不肯見我。」沃肯悲傷地說著。
布朗寧上前擁抱他。
「我們回去吧。」
沃肯點頭,他倚在布朗寧肩上,心裡湧起巨大的悲傷;他耗盡僅存的時間,只得到在遙遠未來的不確定約定,四十八小時後強制進入休眠狀態的自己,還能再度清醒嗎?
「聽不太清楚了啊。」布朗寧突然開口。
沃肯的注意力此時才放回眼前的人身上,他突然發現布朗寧在顫抖,很細微,像是恐懼著什麼物事。
「你的心跳已經聽不太清楚了。」
「嗯,變得很微弱。」
「真的沒人能重新啓動你嗎?除了那位格雷巴赫大人。」布朗寧問著。
「沒有。」沃肯搖頭:「你該不會打算……」
「沒人說不可以吧?」
「做不到的。」
「不嘗試又怎麼知道呢?」
布朗寧並不會在沒有線索的事情上固執己見,沃肯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的執拗。他再度搖頭。
「人類的生命與時間並不長久,請不要浪費在我身上。」
「怎麼說是浪費呢?」布朗寧苦笑:「做為交換條件,再次醒來時要記得我啊。也有可能那時候的我已經死了。」
沃肯沉默被布朗寧擁著。他手上還抓著那綑信封,猶豫幾秒後,他抬起雙手,回應布朗寧的擁抱,細碎的哽咽隨之響起。沃肯突然想著,說不定布朗寧會希望自己丟棄這些信封。但他還是撿起了米亞送給沃肯的訊息,交給當事人。
沃肯看向窗外,夏末的落日已經隱沒地平線下,沒開燈的室內,什麼也看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