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
太 陽
薩爾卡多當然接獲了撤退通知。飛船的側螺旋槳捲起陣陣勁風,吹起他覆過左眼的髮絲。
『劇烈太陽磁暴』。
他在腦海中細細咀嚼這個名詞,就好像是它們應該有味道,如同日焰那樣灼燒、滾燙、致命,帶著一股不應存在的火香味。突兀而奇異。
他直覺性的將手中的資料堆疊整齊。一不小心一邊的書角碰倒了桌邊的茶葉罐,紅茶像是墨跡一般的撒了開來。他皺起眉。
這些茶葉有點烘培過頭,整間房間瞬間便滿溢了未泡開的茶的氣味。
文獻管理員微低下頭,打量似的凝視那些破碎的茶葉。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繞著它們排列,打轉:全世界,是的,全世界,全世界都將要被無形的劇烈太陽風穿透、肆虐,然後毀滅。
薩爾卡多自認自己並不畏懼死亡。甚至他想,一直到如今,連死亡的定義究竟是什麼,都沒有人真正能回答得出來;那麼談何死亡?他大步走出文獻庫,長外套衣擺隨著他的步伐輕輕的拍在他的大腿上,臉上的神情沒有一點懼怕或猶疑。在早先,他就已經將所有所能備份的資料都上傳到了航空載具的終端記憶體裡,這麼一來才能確保這一切結束後,潘德莫尼還能恢復運作。這些資料當然也包括了蕾格烈芙的人格、記憶和其餘所有零碎的數據。
他同樣也拷貝了一份備份,留在自己身上,甚至還做了備份的備份,這個第二份備份則保藏在潘德莫尼最安全的保險庫裡,儘管他已經不能斷言,這個世界上還有任何一個地方是安全的。
不過,蕾格烈芙大人——他冷靜的在心裡默念。
請不用擔心。我會確保您的存活和延續。您不會消失的。
薩爾卡多步下一階又一階的樓梯。這裡沒有用處了,他冷酷的這樣想著。修長的雙腿移動頻率穩定規律,空洞腳步聲迴盪在寬廣的總部裡。這座城變得像是一個井然有序的鐘乳石洞,一切都是沒有顏色的,灰的,白的,黑的,死寂的。他們要拋棄這裡了。數百架飛船已經在外頭廣場等著,嘈切的人聲和引擎運作聲卻被厚重的牆隔絕開來,一切都顯得平靜,為終結演出荒謬前奏。是的,末日來臨,毫無預兆。完美的,它確實能作為一場絕對意外的意外。
然而這場意外——出乎預料的——並沒有對這裡的秩序帶來太大的影響。
政府、醫院、中央廳、審判局……所有的機構都已將近疏散完全。最重要的設備被包裹妥當帶走,沒有必要的奢侈品則被全數留下。紙本資料全部燒燬,戶政人員照著名單核對每個人所該搭乘的飛船編號。即使被稱作終結的時刻來臨,潘德莫尼仍保有它引以為傲的有條不紊。沒有人趁火打劫,更沒有人試圖在這種時候毀壞秩序的基底。甚至連尖叫或者哭嚎都鮮少出現——蕾格烈芙大人確實掌控整個潘德莫尼,薩爾卡多想著。掌握它的興衰、坐擁它的心,不會有任何事物超出她的預期。
除了那顆該死的太陽以外。
事實上,薩爾卡多並不打算搭上那些飛船試圖逃竄。
管他們是要往地面,或者往這個世界的另一頭,亦或是往某個同樣沒有容身之處的天空裡頭去——他冷眼垂首,望向那些浮空平地上排著隊伍的人們。他們像是螻蟻一樣,整齊,團結,並且脆弱低賤。都是些人類!思至此,嘴角不禁彎起一抹疏離的弧度。他深知人類的天性便是如此。試圖違抗狂潮,抵抗命運。或許其中一個原因正是因為他自己便是這樣一路走來的。他的血統。他想著,緊握起自己的雙手。奔流的血液在耳邊撞出噴張的脈搏。他的血統曾被視為低賤,不能登大雅之堂,好比一頭野山羊上不了祭壇。這一切曾是如此荒謬,人才埋沒,政治迂腐,直到潘德莫尼的舊政府被革命推翻為止——啊啊——他不禁打從心底讚頌——直到至高的蕾格烈芙大人統治了這裡為止。
而也是從那時開始,他們和他的差異便是如此清晰的產生了。如此巨大,宛如一道不見底的裂痕:這些下頭的人們,直到死去都不會理解他所頓悟的殘酷真相:若是要讓一切徹底革新,首先需要的不是自律,更不是隱忍,而是將秩序洗白。
一種徹底的洗白。
一切都要回歸至無。
走下了一層又一層的樓梯,最後薩爾卡多回到了平地。一瞬間他有種錯覺,自己就像是那些排著隊的人一樣,只是呆立,等著品嘗死亡,然而他隨即又撇過了視線。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逃跑。沒有再看一眼大敞的門口,直接掉過了頭,很快的他往另一列獨立的那個﷽﷽﷽﷽﷽﷽﷽﷽﷽﷽﷽到了平地,然後再換的預期,除了那個,樓梯走了上去。
於是他再度離平地遠去。地平線在視野裡頭緩緩退後,最後,在巨大的樓梯交叉口的透明落地窗前回過頭時,他看見了即將升起的太陽,那輪皇冠似的日冕。刺眼的白熱刺進他的瞳孔。
核聚變。
這團不滅的火球透過核聚變,每一秒內將六億噸重的氫原子轉變成氦。這些過程中失去的質量,便轉變成為了無以倫比的巨量能量,再從太陽的中心被釋放出來。薩爾卡多知道潘德莫尼的保護罩正在被消磨。前一個午夜突兀展開的突發性劇烈太陽磁暴,就是正式敲下一記倒數的響鐘,並開始一點一點的吞噬這個城市。他瞇起眼,光與熱說穿了也不過如此——無論是讚頌溫暖的詩句或者詛咒乾旱的歌謠,矯揉造作的騷人墨客吞吐一生的詞句,其本質都,﷽﷽﷽﷽﷽﷽﷽﷽﷽﷽﷽﷽﷽﷽﷽﷽,然後再換的預期,除了那個,不過如此而已:一個受到預測的現象。他再一次堅信自己所信仰的是正確的。感情用事終究敵不過一個理智的烏托邦。
當一切回歸於數據和分析,生命的產生就不足為奇,只是萬千定理彼此集合後,所成就的必然。
只要再造,就能夠重新得到。
原本,正常的太陽磁暴是不足為懼的。薩爾卡多對著牆上的密碼鎖迅速輸入一串指令。連這裡的電子鎖都開始產生故障的前兆,花了好幾秒的反應時間,自動門才應聲滑開。
來自太陽的短波輻射原本便是終年不斷,隨時隨地從那顆巨大的火球發射出來,磁暴的發生更是穩定遵循著太陽週期,平均每11.1年遭逢一次。
在過去,他們的世界早已經歷過了無數次的磁暴肆虐。地球對太陽而言體積過小,再加上大氣層的保護,這些射線並不足以造成毀滅性影響。
頂多像是頂樓這樣,干擾通訊、或者造成某些電子儀器的損壞罷了。只要修理好就行了。
在過去的數百個世紀中,真正吸引了眾人目光的,其實並不是磁暴本身。而是磁暴發生後,隨之而來的大氣層游離化所形成的一種天文現象:極光。『曙光女神,歐若拉』,這便是極光最開始所借用的美麗名字了。薩爾卡多曾在研究舊時代的氣候時翻到這樣的文獻:那是一本厚重的大氣百科,上頭寫著舊時代裡各種關於太陽和月亮的事,人們總會在極光到來時,聚集在高聳的破冰船上,前往最為寒冷的南北極,對著那些迷人的帶狀光暈發出贊歎和歌詠。古老的傳說中則說,精靈會在極光上跳舞,賜福給普天之下的生靈。
事實上,自從舊時代結束後,太陽的活動對潘德莫尼早已經不會造成絲毫影響。工程師研究太陽是為了屏蔽它,而不是為了適應它。潘德莫尼有著最好的保護罩,隔絕一切外在不確定因素,中央廳控制了一切氣象,諸如日照指數、空氣濕度、風速、氣溫。以最殘酷的說法而言,任何微小的事物都有可能終結這個不堪一擊的世界,卻不會影響到潘德莫尼一絲一毫。他們遺世獨立已久。唯獨沒有人想過,那東西居然會是太陽。
談起舊時代薩爾卡多便感到一股奇怪的悵然若失。而就在此時,他抵達了頂樓。
他邁開步,步入同樣空曠的頂樓大廳,冷色的藍光映照在地面和整個空間裡,他一瞬間彷彿身在水中,光的來向在自己身後投下了一道修長的影子。蕾格烈芙就在那裡。她閉著眼睛,靜靜坐在一張高腳椅上,正透過無所不在的網絡從腦海中看著外面的一切。那些四散的飛船,即將消逝的人命,像是白蟻塚一般的交錯道路。
「蕾格烈芙大人。」薩爾卡多平靜喊她。
她卻沒有睜開眼睛,唯獨輕輕擺手,往身旁另一張空著的椅子。「坐吧。」她說。
薩爾卡多走過去坐下。這次他沒有帶來任何一筆文件或者稟報,﷽﷽﷽﷽﷽﷽﷽﷽﷽﷽﷽﷽﷽﷽代裡各種關於太陽和月亮的習俗任何一件任務稟報,和以往的每一次覲見著實完全的不同。「都準備好了,蕾格烈芙大人。」他如實告訴她,卻不慎分了心低垂下視線,望向光潔一塵不染的桌面上蕾格烈芙輕放著的纖細手指。蕾格烈芙此時才終於睜開雙目。她稍微偏過頭,看向自己忠誠的下屬。自從她重新蘇醒,他便是她的橋樑和雙手。思及至此,對他露出一抹發自內心的微笑。
「吾等將同嶄新的潘德莫尼一同延續下去,薩爾卡多。」她沒有一絲憐惜地說。
這句話宛如宣告響徹整個廳堂。薩爾卡多倏忽抬起頭來,雙手緊握成拳。他的內心像是一團火與冰,冷靜和激動劇烈共存,策動心跳。她將帶來的,不是苟延殘喘或縫裡求生,而是一個撕裂空間的開口:一個滅亡過後的新世界。這將會是第二次毀滅。太陽磁暴的嚴重程度前所未有,對人類文明的破壞效應便首當其衝:所有的電波信號將會被徹底打亂,所有的電器設備都會失控。所以他知道根本沒有必要逃走。用不了多久,那些飛船全都會墜毀,連同整個浮空的導都一起,他們將朝著汙穢的地面砸碎成塵埃。
世界的運作將徹底停擺。他便開始細數,這裡會以什麼方式終結。超過負荷的短波輻射將殺死所有的生物,整個星球將成為一座高輻射墳場。
在完全遭到射線攻擊而游離化後,大氣層也會消散殆盡。
而大氣游離後產生的自由基,則因為引力而沈降至地面。
即使還有生物能耐受高量的輻射,也會徹底死於這些自由基對細胞產生的毒害。
沒有一條生命能夠倖免。
那些刺眼的極光上頭跳著舞的精靈,這一次要奏響一首啓示錄。
「奠基的骨架,其價值會大於血肉。」
蕾格烈芙再度以空靈的聲音開口時,薩爾卡多立刻從那些極端的毀滅畫面中回過神來。
「儘管吾等並不能以一具空蕩的白骨維持生存。」
他的眼裡閃現一絲訝異。第二個說出口的句子,使他感受到一種屬於左派份子的鬥爭思緒浮現,忍不住以帶有些微懷疑的眼神——儘管他所懷疑的對象是他自己——看向了她。
「蕾格烈芙大人?」他不禁輕聲確認道。
蕾格烈芙依著詢問對上他的視線。她再一次笑了。像是在說著別擔心,對於這種事情她卻仍舊司空見慣。
「你放心吧,吾等有足夠的時間,讓骨架上頭的血肉重新長回來。」
文獻管理員微昂起頭。是了,他堅毅的眼裡如今只容許她所給予的指令存在,至高的使命,剷除一切腐敗和潛伏的危險的時日來臨了。她的言下之意即是軀體將不再重要。所有的資料都已經傳上了遠端的飛行載具,那艘船無法保護有機體的身軀不受射線侵蝕,卻能夠保存所有資料不被游離化的大氣干擾或破壞。『我明白的,蕾格烈芙大人。』他無聲回應。他與她的靈魂將會被分割、無情的解析、轉存成為一絲不苟的資料,成為一筆筆極度完備的二進位數據。末日終於來臨了,但是潘德莫尼的太陽,他所效命的這個女人,將會重新點燃塵封的時間。
「將你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余吧,薩爾卡多。」
蕾格烈芙說,對他伸出手。
一輪巨大的太陽也於此時,升上了清澈見底的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