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
那天晚上,里斯做了一個夢。
本來以為會與往常一樣夢見那片祥和的草原,但卻來到了一間狹小又黑暗的房間─視覺所能見的都是一片漆黑。而那似乎是無止盡地往後面延伸出去、可以用"伸手不見五指"來形容的房間裡,唯一可以稱得上是光源的是一台老舊的電視機。里斯慢慢地走近它,兩極管發出來的光芒讓他微瞇著眼睛;畫面上閃著雜訊,時不時閃出一些看起來像是人或是地方風景的影像。
─啪嚓。
空中傳來微小的聲響,就像是收音機開關被轉開的磨擦音。
『所以說,犧牲是必須的。』
聲音突然自電視機裡傳來;就像是訊號不好,聲音模糊到讓人分不清說話者的性別與年齡。
『對你來說人命不算什麼嗎?可以這樣理解?』
這次出現了另一個聲音;雖然沒能聽見前面對話,但是光這兩句就足以讓里斯產生不愉快的感覺。他不自覺地將這些話與連隊的同夥們連想在一起。
『不是的;只不過對於修正世界上的錯誤來說,犧牲是必要的。』
「混蛋....!」里斯反應似地一個箭步往前想將電視給砸爛;但和一台如同傳話機一般的機器生氣也無濟於事。他雙手抱胸地瞪著那台依舊沒有畫面的電視,彷彿這麼做就可以讓說話者閉嘴。
『你說這種話大概沒考慮到被犧牲的人的心情吧?』伴隨著一聲嘆息,另一個聲音聽起來相當疲累。
『我不懂,他們的犧牲是為了讓世界變得更好,這沒什麼不對。』
『......唉,為了整體可以犧牲個體.....你想表達的就是這個嗎。』
『沒錯。』
『那我跟你就沒什麼好談的了。』
空氣裡一陣沉默。正當里斯想要觸碰電視機時,那個人再次說話了。
『要記得,少了個體,整體也活不成。』
這是在哪裡聽過類似的話?里斯將要碰上電視機表面的手指就這樣停在半空中。他想起第一次和故鄉守備隊一起討伐魔物的事、雖然稱不上是縝密的進擊,但只要團體合力,幾乎每回都能成功退治魔物───
真的是這樣嗎?
他回想起父親在眼前被襲擊的那場戰鬥;那男人被重擊倒在地上,血從頭頂和口中流出、腹部的衣物和褲管被外力撕裂。他側躺在地上、撐起上身大口喘著氣。魔物仍站在原地,打算進行下一波攻擊,但沒有人敢擋在魔物和他父親的中間。里斯當下感到一陣暈眩、隨之而來的是腦內的強烈高音,震盪地讓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意識;突然間,他的視線裡只有倒在地上的父親和準備攻擊的魔物,周圍是一片空白。
就是現在。
有個聲音告訴自己。
瞬間,能看得清楚魔物的攻擊動作;有如在書上常看到的分解動作示意圖。往上抬、伸爪、再往下揮。那一切清楚的就連肌肉收縮都能看得見。
殺了牠。
當自己意會過來時,身體已經先行動了。里斯從魔物的右側攻過去,瞬間將牠的手臂砍下來;接著,是魔物來不及反應、依然對著地上男人看的頭顱。
─咚。
里斯跪倒在地上,如同和初次砍殺魔物的結束動作同步一樣,他用力地按住心窩,拼了命忍著那股莫名的騷動和疼痛。
然後。
他所處的世界開始燃燒了。
視野所見是無止盡的紅色;彷彿靈魂都要燃燒一般,那股從身體內部向外衝出的熱感纏繞住自己,就連吐息都變成火燄。他的意識開始飄遠、覺得身體要隨著這股熱能向上飄升......伴著止不住的恍惚感,他感覺到自己已經蒸發在這個空間裡,變成"群"裡頭的一個分子。
《Bienvenue En Enfer 》
『啪唰!』
太陽尚未露臉的清晨,里斯用水潑在自己臉上好趕走持續襲來的睡意與不快。剛才在夢裡夢見了什麼、他無法清楚的想起來;視界所觸及皆是一片腥紅,在那快被高溫融化的電視機裡閃過一個畫面。
一朵正要綻放的紅色曼陀羅花。
花瓣向四周空伸展出去的樣子,那模樣就像自己曾在異世界中看過的攻擊性植物,本身不帶著任何殺意卻又致命。他彷彿看見那花瓣尖端滴下人血,突然間他開始昏沉地想著該不會那花是因為染上血才───
「喂,里斯!」
他轉頭一看,簡單穿著大衣與禦寒褲的羅倫斯就站身後。
「早安,怎麼了?」
「這是我要說的話;沒穿外套就在外面吹風嗎?要是還想睡的話再回去睡飽一點吧,反正九點才要集合。」
「不了,做了好夢反而睡不著。」里斯少見的隨口說了句玩笑話,雖然相處時間大多是在出任務時,羅倫斯還是發現他的不尋常。
「唔嗯,這樣啊;那就跟我一起去吃早餐如何?」羅倫斯將手中的熱狗麵包舉到眼前,「剛才特意跟食堂的人先要了一份麵包跟黑咖啡,現在再跟他們要一份也沒問題。」
還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斯心裡默想著,他從來不是個喜歡數日子過生活的人,但是在這邊他總是忍不住去看掛在牆上那小小的月曆,一邊數那些被劃掉的日期、還有那些空出來要一陣子才會有人入住的白色房間。
每當他經過那些房間時總會忍不住停下來凝望一會:看起來似乎一躺下去就會垮掉的上下鋪、欄杆明明很新但油漆卻有點剝落,明顯露出灰黑色鐵條。睡凹沒辦法恢復原來彈性的枕頭與床墊、折疊得有些歪斜的白色棉被。明明是每天都看得見的風景,但卻少了什麼。
啊,是啊,當然少了。
少了的他們不就在我的腳底下嗎。
里斯半蹲在某一位隊員的墓前,看著他的名字一邊大口咬下一角熱狗麵包。正確來說也不算,畢竟從那邊能帶回來的大多數都只是空氣,少數能有完整軀體。就連部份軀塊對死去隊員來說都是奢侈;對於這點,里斯沒有任何抱怨、他知道那是沒辦法的事,套一句工程師老話來說:『誰知道有沒有帶原體?』
這句話的最終結果是兩顆缺牙與五天禁假來做收場。里斯皺起眉頭吞了一口黑咖啡。
「我不會想念連隊的咖啡的。」他轉頭,看見羅倫斯用同樣的表情嚥下最後一口咖啡。
「我希望你不會。」
「搞什麼啊里斯,你今天真的很反常;該不會跟你早上做的好夢有關?還是純粹是出任務太緊張?」羅倫斯不管草地上還有露珠就直接坐在上面。禦寒裝沒有防水這項便功能,不過對於他來說這根本不是值得去在意的事。青年嚴肅地看著比平常多話的同事,一面想看出有什麼不尋常的端倪。
里斯將目光轉開重新回到面前的墓碑上。「聽說C中隊第三小隊的事了?」
「噢你才剛吃過早餐。」
「那些人看起來就像被煮爛的馬鈴薯一樣。」
「我是叫你別說。」羅倫斯皺眉摀著嘴,看起來似乎是真的很難受的樣子。那天第三小隊與第四小隊回來時他正好在門附近,所以很清楚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他看見了檢疫組一邊將人抬下來一邊大聲要他們離開周圍、拉練還沒被完全拉上的屍袋露出一團黃褐色的不明物質。羅倫斯甚至一開始以為那是奶油,直到他被旁邊的隊員拉走告訴他那團奶油十分鐘之前還是人,他立刻衝到廁所跟早上的三明治相會。
「我出來後還要被一堆等廁所的人白眼呢。」
里斯沒有回應羅倫斯的抱怨,就算他當時在訓練不在場也多少有聽到門那邊的傳聞。負傷回來的隊員慢慢在武裝船上融化、健康回來的隊員們現在也仍在觀察室做隔離檢查。檢疫人員用噴火器徹底將船內烤了一遍來進行消毒,聽那些進去的人說裡頭是他們從未看過的恐怖景象;噴滿天花板與牆壁的血、上頭還帶著滑潤的黃色組織、滿地膿水和油脂。接受檢查的隊員顫抖地說受傷的人簡直像身體裡面爆炸了一樣,傷口不斷流出白色與黃綠色的膠狀物,哀號聲從上船那刻一直持續到斷氣。
「貝爾金有說什麼嗎?」里斯隨口問起小隊長的事。他認為身為E中隊小隊長的貝爾金應該有辦法從工程師那邊知道什麼消息。
「沒有,關於這件事工程師的口風很緊,什麼也不願意說。」羅倫斯大吐了一口氣。難得沒有對這次災難出聲抱怨的工程師之後沒有針對此事發表他們所謂的研究報告,連評論都沒出來,這不免會讓連隊隊員們產生懷疑與不安。
「我想應該有被壓下來了,至少沒有讓史達林知道。」他站起來拍拍身上附著的露珠,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是將近七點的時間了。「我不敢想像如果這件事讓上面知道的話會是多嚴重的情況,最起碼那些工程師應該要做出可以擺出平常那樣高傲架子的價值才對。」
「該祈禱嗎?」
「你果然是被好夢嚇到尿床了對吧,淨說些不像你的話;還是說被附身了?」
羅倫斯盡可能想表現出無須在意的樣子,但沒能躲過里斯的直覺;或許是在同個戰場上共事久了,有些事情並不需要說出來就能明白。里斯同樣站起來拍掉身上的露珠,用著比平常更凝重的表情看向不遠處第三小隊隊員的墓碑。
本來就沒期望進連隊會有多輕鬆愉快,不過這種有股刺在心底的感覺卻是以前在故鄉時從來沒有的。
「 還有兩個小時,我先去散個步。到時候廣場上再會。」里斯頭也不回地丟下羅倫斯往設施方向前進。
*
*
在機庫裡平常除了負責整備裝置與裝備的人以外是不太會有人接近的,尤其在早上更是難得會有人,不過今天的整備場裡多出了兩道拉長的影子。
「……就算想採集到一些組織成份也沒有辦法,就這種情況來說已經是處理的很乾淨了。」
「那麼你打算怎麼做?驗屍也不是你擅長的。」
「那些已經冰成一團的東西也派不上用處,再說就算能用也只是充滿細菌的樣本……」
里斯在靠近機庫門旁邊時聽見兩個不同的交談聲,除了訝異這時候會有人在以外同時也對交談內容感到好奇;不管如何,兩人的目的跟自己一樣,都是想從第三小隊的裝備上想找到任何其它發現。
本以為死亡是在渦裡才會有的,自己一直是這麼認為;但如果說這次跟他想的一樣是有某種病毒帶原在回來的人身上,那麼情況就大大不一樣。先不論會對連隊隊員造成多大恐慌,倘若會以不知道的方式散播感染的話,這種情形可說是相當危險。
應當要死在怪物手上的卻反倒死於病原體,怎麼說都和原本目的相差甚遠。雖然自己本來也不是想進連隊當世人的偉大英雄,但他卻覺得這種病死在床上而且變成像奶油團的樣子實在可笑。
「現在已經將第三第四隊隊員個別隔離、也無法會客,這種情況完全幫不上忙。」里斯將頭探出去一些看,只看到一個身形龐大的男子低著頭看放在台上的機械。
「就只是隔離觀察也派不上用場,看來還真的只能從屍體上來找了。」有點尖銳又有倦氣的聲音從壯漢的左側傳出來,看樣子是被遮住了,那是里斯沒聽過的聲音,因此無法得知發話者身份。
就對話的情況來看,情況似乎正往自己想像中的發展。不管怎麼說都不是好消息,尤其再過一個半小時自己就要出擊。
『果然還是先找貝爾金談談……』再待在這邊僵持著也不是辦法,里斯決定離開機庫房到小隊長辦公室。
不知道是幸運抑或不幸,他才完全踏出機庫就跟迎面來的中隊長維多碰上。本來以為他會再靜養一段期間,看樣子是受不了長時間待在病床上所以自行申請回到單位工作了。
「里斯?這時候了還在這裡做什麼。」
「維多中隊長……」才剛要開口說話的同時,機庫內的兩人似乎發現到外面有動靜而開始往門方向移動,「這裡不方便說話,我們換個地方。」
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里斯跟維多像是裝做從旁經過一般的邊走邊說話。因為很快速地進入轉角,里斯沒有確認從機庫裡出來的究竟是誰,只知道有個聲音是他有點熟悉卻又沒辦法正確回想起來的人。但是他決定先將注意力全部放在他要跟維多說的事情上。
「發生什麼事了?」
「那個、不,其實我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才好。」
里斯勉強地把從醒來到現在的思緒整理一遍,簡短地說給維多聽。包含了他對於第三小隊的不安,但他沒有特別去提及那個詭異的夢與人聲。他覺得那朵花似乎有某種暗示,但卻沒辦法很完整的明白其中含意。
自古以來都有關於出征前的夢是種預兆,里斯一直以來都不把這種鄉野奇譚當做回事。不過這次確實給他心理上的壓力。如果這個封閉的設施出了什麼事,那肯定是最糟的情況。
他腦海中開始出現曼陀羅向他張開花瓣、對著他威嚇的樣子。
「里斯,你說的的事我知道了,但是現在你應該要專注在等一下的任務上。」
「我清楚這點。」
那花瓣往內捲曲、膨脹、到了無法忍受的極限後再展開來,那尖端近到讓里斯產生了它舔過眼球的詭異錯覺。
事實上那也確實是錯覺。
『咚。』
耳邊傳來的撞擊聲讓他回了神。他下意識的往旁邊看,發現到應該站在旁邊的維多不知何時消失蹤影。
「維多中隊長?」里斯出聲問著,像是在尋求肯定的句子被沉默吞進了空氣中。他覺得視線有點模糊,但肯定不是因為早上沒睡好的關係。空氣確實有點歪斜,讓他有種用玻璃珠看世界的感覺。
里斯環顧四周,每個景色都帶上一層模糊,讓他用力地眨了眼想再清楚對焦。他往後伸手觸摸門把,門把上的高溫讓他的手掌與指尖起了微小脫皮。
「燙!這是什麼……」他一臉不可置信的透過玻璃窗看向門後的世界;濃烈大火毫無道理地吞噬門後一切。無論是四處瘋狂奔跑的人、漫天飛舞的紙張在僅剩不多的氧氣中變成灰、自己行走碰撞到牆壁倒地的手推車,都給里斯一種在看戲的噁心感覺。不可思議的是沒有聞到任何濃煙與燒塑膠的味道,他有點茫然地抓著頭,畢竟自己從以前到現在從來沒遇過這種怪事。
「我是在做夢嗎?」
也只能這樣想了。大腦最後的防衛機制正保護著僅存一絲的理智。如果不這樣的話或許里斯會在下一秒發瘋也不一定。
但是茫然的雙眼卻立刻變得敏銳。
「現在不是發愣的時候……!」里斯踹開門,一邊用手護頭一邊往大火裡衝,「喂!還有人在嗎!」
在他大聲吆喝、要再往前跨出一步的同時,他整個人重心不穩的向前傾倒。本來該承受直接撞擊到地面的右手掌摸到了血水,他以為那是某人受傷流下的,直到他發現那血水不斷往自己身後噴來,大到變成急流將自己沖往走廊盡頭。
『唰。』
他沒有感受到撞擊牆壁的力道,反倒是被沖進了一間有著冷白光的房間,血水就像退潮一般慢慢退去,只留下里斯與些許殘血在白色地板上。他不停咳著,想把留在肺裡的血水全部咳出來,也拼命想穩住呼吸。
這一切都來得來太快,里斯已經開始無法思考到底什麼才是真實、什麼才是幻覺。
幻覺?
如果自己現在正在經歷的都是幻覺,那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跟現實脫節的?
「咳!咳……可惡。」里斯抹去嘴角的血絲,一面環顧四周。到處都是鐵架,只有最右前方有著像是櫃子的東西。他瞇眼看著那邊,許多不知名的藥物被分別放在上下層;這裡是哪裡?里斯搖晃著不知為何沉重起來的腦袋,血滴也跟著動作向四處飛散。
為了要抵抗這股莫名其妙的疲倦感,他抬頭看著持續發著冷白光的日光燈。很快地視線左下角出現一團黑色物體。
里斯花了三秒才看清楚影子的真面目;那是一張痛苦的人臉。是的,只有臉。
「什麼……!」他有些狼狽地向後跌坐,而那張臉也緩慢的用極詭異的動作朝他伸過來。
一將身體往後視野也變得比剛才更好,他發現那張臉背後還連著一長條像突起肉芽的東西,不斷地從後方鐵架上的白布底下伸出來。里斯那時間想通了,這裡肯定不是病房,是太平間。
「開什麼玩笑啊。」他無意識間吐出一句。就如同以前一樣,里斯對於異世界的魔物也看過不少,但完全附著在屍體上行動的是不曾見過。更何況這裡還是被他認定成幻覺的世界。
白布底下的軀體悲慘地動了起來。那團曾經是健壯青年的身體一坐起來被穿透得坑疤的雙手便掉落地面,上半身有許多破洞,從外可以清楚看見黃綠色的物質在裡面。里斯不願去想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那慘不忍睹的模樣甚至想讓他別過臉去。
但正因為如此,他對那個潛伏在同伴體內的魔物更是憤恨。
有一次,羅倫斯曾在回程的武裝艇上對里斯評論道他是個不懂害怕的傻瓜,就像某個古老東方的故事主角一樣對任何該害怕的事物都不畏懼。里斯只是淺淺地笑著沒有回應他。但是他比誰都還要懂自己,他知道有些時候絕對不能退縮、而有些機會一但錯過就再也回不來、有些時機更是一但猶豫了就會將現況全部翻盤。
所以身體總是動得比想法還要快。
『動手就對了。』里斯往後一翻,順手抄起旁邊鐵架上盤子裡的手術剪刀。雖然攻擊距離很短也沒什麼殺傷力,但只要能切斷那張臉與身體的肉芽也比赤手空拳跟它打搏擊來得好。
這時候,那張臉的嘴巴微微地歪斜,似乎想跟他說什麼。
「……別裝成人類,你這混蛋!」這個動作徹底激怒了里斯,他認為那是對死去同伴的最大汙辱。他將身子微往後躬、往右晃握緊剪刀準備往臉與肉芽的接觸點刺去。
與斬殺要傷害父親的魔物那時一樣,他的耳裡只有腦內傳來的強烈高音,震盪到阻隔他與外面的連結。
『─斯。』那聲應該傳不到耳裡的叫喚擦過鼓膜,『里─。』
刀尖要刺往肉芽的表層時。
「里斯!你給我呼吸!」
他驚覺到那是維多中隊長的聲音,清楚的在他耳邊響起。伴隨著下顎被人用異物硬蓋住的感覺,他的意識與五感都明顯感受到被往後拉扯。就像是看電影一樣,那間有魔物在的太平間在里斯眼裡縮成一個小方框的場景。
「混蛋這是命令!呼吸!」維多急燥又憤怒的吼聲讓里斯再度回神。
視線不再模糊,但是自己的視角似乎是直直往上看,而且天花版的景色一直往下變換。
「有了,他醒過來了!」這次換羅倫斯的聲音在左邊響起。
搞什麼東西,這是哪裡?里斯一時間還沒辦法完全會意過來,就連身體感覺也非常遲鈍。慢慢地他開始聞到空氣傳來些許火藥味、鐵鏽味與消毒水的味道。
「總算是醒來了,這邊可撐不了太久!」
這個聲音、……阿奇波爾多?
里斯瞪大了雙眼,這不單是因為聽到平常不太會聽見的聲音,而是接踵而來的槍聲和怪異到絕對不是人發出來的怒吼聲。他彈起身子坐著,隨即扯下臉上掛著的氧氣罩。
阿奇波爾多一邊跟著自己待著的病床跑、一邊不時回頭用散彈槍往後射擊;維多在右邊抓病床邊緣往後跑、羅倫斯在左邊扶著氧氣瓶一面將病床往後拖。而自己的正前方則是跟著一團快速移動的黃褐色肉塊不時地想往這邊靠近。
「這是怎麼回事?」里斯擦去鼻血回頭問著。
「喔你說那個嗎,沒什麼,就是你在昏迷期間有你的愛慕者想把你吻醒啊!」羅倫斯頭也不回地一邊拉著病床跑,氣喘如牛地打發里斯的問題。
「詳細情形我們也不明白,總之那些看起來像怪物的東西突然出現到處襲擊人,已經確認有好幾個人死在牠們手上了。」維多簡短的回答,在他們推開門後立刻將病床推到牆邊,等阿奇波爾多進門後立即將門反鎖。
里斯跳下病床把床推到門邊。看起來怪物的行動因為被擊中多槍速度是緩慢下來了,現在以非常慢的速度往門移動。但是里斯沒有放下警戒,緊盯著門的情況慢慢向後退。
「那東西、他看起來很像C中隊隊員的屍體。」里斯沒理由地脫口說了一句,這讓另外三人起了疑心。
「你說那是他們的屍體?怎麼知道的?」維多率先靠近里斯,里斯這才發現維多的胸口從左到右被劃出一道長但不深的傷口。
「那是?」
維多低頭看了傷口。「還記得嗎?離開機庫後要開門的時候,你突然被從天花版垂下來的肉芽纏住。我要把你拉下來,結果那東西劃傷了我。」
里斯愣了一下。原來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已經進入幻覺了嗎。當初聽見的像東西碰撞的聲音是肉芽破開天花板的聲音;他看著自己的手,這麼說的話,那像是被灼燒到的感覺是自己無意識間觸摸肉芽被表層黏液緩慢融到的感覺。
那麼,時不時出現在腦海裡的曼陀羅花就是───
「太平間。」
「什麼?」羅倫斯茫然地看著里斯。
「我想那些屍體應該已經被解凍了,才會讓被感染到寄生體的屍體到處亂跑。」
里斯看著變得沉默的三人。如果說這一切的原因都來自於尚未火化下葬的遺體,那麼來源就會是太平間。雖然平常是個會上鎖的地方,但是就剛才自己被攻擊的方式來看,那些魔物極有可能會透過天花板管線到處亂竄。
「嗯,也沒有必要懷疑你的情報從哪來的,」阿奇波爾多抬起頭來回望著里斯,「就我所知,警備隊當班的人已經擊倒兩隻、追著我們的有一隻;第三小隊本來有多少人死在回途有誰知道嗎?」
維多搖了頭,隨後看著沉思中的羅倫斯。「我那時候看到的,應該有五具遺體才對。」
「那麼就只剩下一隻不知道動向了。」維多說完這句話後,廣場上立刻傳來槍擊聲與叫嘯聲。
這時候他們身後的門傳來撞擊,讓四人同時警戒起來。
「里斯,你先去太平間那邊,既然已經先掌握了敵人動向就先行動。」維多抽出獵刀對準快要被撞開來的門。
「這邊沒問題嗎?」
「我跟中隊長一起留在這邊,快點去把另一個渾蛋解決。」羅倫斯將腰間的散彈槍舉起來同樣對準門。
「我從另一邊繞過去,順便再找些人來支援。」阿奇波爾多重新將填裝好彈藥後就消失在走廊左側轉角裡。
里斯這時候才察覺到那句話的意義。
『少了個體,整體也活不成。』
那並非是要團體行動的意思,而是要顧全局面、為了要讓團體提高生存率,更要重視個別行動的價值性。
所以要更加愛惜自己的生命,不能太莽撞行事。
『所以才要克制內心的憤怒嗎。』里斯吐了一口氣,像是在對幻覺裡的自己打了個負分。
「你們自己也要多注意。」他轉身快速地往右轉角小跑步過去;從來沒想過會在設施裡遇到這種情況。這些日子在異世界與生活世界來回往返的生活一直給他不協調的感覺。但事實上沒有太大不同。
一樣都是和魔物相隔不遠到令人噁心的世界,都是不小心就會喪命的世界。
自己從小就是看著這樣的世界長大,或許是對安寧感到不適,不過總有一天要適應的。而他也希望這樣的日子是可以在他還能張開眼時能看得到。
現世皆為地獄。
無論到哪都是戰場的話,那麼就沒有停下腳步的理由。
哪怕情況再絕望也好,都不能退讓。
『喀』里斯轉開太平間的鎖,警戒地將門打開。幻覺裡那具伸出臉的遺體還安穩地躺在鐵架上,沒有動靜。不過這沒有讓他放下戒心。
『緊急狀況。廣場、文書處理室、隔離───』
看來是連被隔離的隊員們都被感染了。里斯一面聽著廣播,一面注視著那稍有移動的遺體。
「起來吧,繼續我們還沒打完的架。」
里斯的左手起了微亮紅光,周遭溫度開始上升。而白布下的生物也像是感受到那股溫度一般地動得更厲害。
「不過就是個植物,讓我把你燒個乾淨。」
從里斯腳邊憑空點起了火苗,一路燒到了白布所在的鐵架下。白布飛舞在空中、瞬間被燒成灰黑。
這次並不是幻覺,而是真正的開始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