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ven
那是片寧靜無波的水面。他獨自佇立於岸邊,垂首意圖看清水中倒影。
什麼也沒看到。
※
古魯瓦爾多時常作夢。充滿腥味屍臭的赭紅沙場、柴堆燃燒伴隨食物香氣的紮營光景、一張張熟悉與不熟悉的面孔浮現又閃逝,以及冰冷潮濕印象堆積成的地下密室,不斷流入腦海並打散在仍未凝聚的意識之中。
醒來後能記得的不多,畢竟夢境總是沒有所謂的開頭與結束,彷彿他不過是被人扔進一幕戲劇的場景裡再被人拉出,做為一名客串角色,或旁觀者。
但他不會因此驚醒或睡得不安穩,就如同片段無法被記憶,年輕的王子將一切視為理所當然,只差在淺眠令他需要的睡眠量增加。雖說不睡亦無妨,古魯瓦爾多樂於深夜時分離開宅邸進入林中散步,及享受狩獵樂趣。
最初古魯瓦爾多被喚醒且加入戰士行列時也曾困惑過,在告訴身為引導者的人偶少女後,僅得到「將來你會明白的」這麼一句回答。
這話直至取回第一份記憶才得以理解其含義。
※
「古魯瓦爾多,你打算去哪裡?」
「散步。」
筆直越過朝自己發問的長髮審判官同時拉起斗篷兜帽,步伐從容毫無一點突兀停頓。古魯瓦爾多沒有為對方停留的意思,但依舊給出回應。
布列依斯啟唇欲說些什麼,最後卻抿起了嘴,轉身往相反方向離去,腳步聲聽來急促又帶點莫名窘迫。
古魯瓦爾多不用回頭也能想像對方的神情。
王子從未改變他對布列依斯的態度。無論是依稀記得對方與自己有所關聯的當初,亦或取回記憶後明白彼此微妙關係和立場衝突的現在,古魯瓦爾多都保持著近似冷漠卻又隱含溫度的應對。
可是布列依斯無法。
撥開遮蔽視線的枝葉緩步走在獸類踩踏而出的小徑上,雖然時間尚早,但樹林深處因光線不足已昏暗如傍晚。古魯瓦爾多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暗自觀察周遭動靜,任何樹叢摩擦跡象或風聲都可能是種訊息。
修長手指輕撫上腰間劍柄,他想替收藏品的行列裡新增成員,卻還沒拿定主意要以什麼當目標。
過去也曾是這樣的。古魯瓦爾多心想。
他已經取回三份記憶,人偶少女曾提起總共有五份對他們每人而言最重要的記憶片段,意思是只要再兩次、便能知曉自身的終末。
宅邸內的戰士們生前或多或少會與他人擁有一些關係,瑣碎的雜亂的猶若某種直覺,見到對方那刻就會明白他們直至死亡都還無法斬斷這一切。最初僅有五名戰士時古魯瓦爾多亦如同其他四人察覺了這點,卻什麼也沒表示。
『古魯瓦爾多,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這質疑到底由誰提出,王子甚至沒放在心上。
一路前行往森林深處邁進,途中不是沒有發現可供狩獵的鳥禽或獸類,但他看不上眼,大多又都是已經擁有的物種——或許只能等人偶決定移動至新領域才會有值得期待的魔物了。
古魯瓦爾多最終停留於一片寧靜湖畔,清澈湖水恍如鏡面般映照出四周樹木倒影,眼前景象令他想起那些沒有開頭的夢。
做夢的頻率並未因取得記憶而降低,他依舊記不得夢的內容但也沒必要特別記著,恢復記憶後更加確定那些所謂的夢不過是銘刻在肉體的瑣碎片段,並不是多麼重要。
但不知何時夢有了結尾,古魯瓦爾多則記住了結尾。
「怎麼、今天運氣不佳?難得看王子殿下兩手空空啊。」
背後倏地傳來帶著調侃的熟悉嗓音,古魯瓦爾多稍稍偏過頭,僅用眼角餘光瞥向朝自己走來的紅髮男人,沒有應聲。
對方也是個無法安份待在宅邸內的人,因此他們偶爾會於森林某處恰巧相遇,如果是男人發現自己絕對會出聲打招呼,反之,他通常會選擇錯開路徑。
這次他早已發現對方,但沒刻意甩開或給予理會,只是放任人跟著。
「雖然這附近確實也沒什麼你會感興趣的魔物。」男人聳了聳肩嘴角挑笑,對於王子的冷漠態度並不真放心上,「不曉得人偶什麼時候才要動身移動,印象中就快突破這地區了。」
「利恩。」
古魯瓦爾多總算回過身正視來人,缺乏明顯起伏的一貫聲線卻飽含不容許他人拒絕或質疑的威壓。利恩迎上王子過於直接的目光沒有閃避,同樣回望向那對凝血似的眸,一反常態沒有立刻回應這聲呼喚,僅是安靜地、等待。
「你認為我在乎嗎?」
突兀問話令利恩一愣,卻也僅只剎那,旋即便意會到古魯瓦爾多話中所指。
「我不是你啊、古魯瓦爾多。」利恩眉間蹙起幾分窘迫及無奈,但嘴邊仍微揚著近似理解情緒的弧度,「無論如何,你還是你。」
古魯瓦爾多沉默半晌,低垂眼簾狀作思考,最後他抬起頭輕抿唇瓣柔和了臉部線條,那神情令利恩覺得面前的人下一刻就要展現笑容抑或流出淚水——不過古魯瓦爾多僅輕輕嗯了一聲,繞過利恩再次消失於森林之中。
當夜,古魯瓦爾多推開門踱進人偶少女的房間,接受他所遺失的第四份記憶。
※
那是片寧靜無波的水面。古魯瓦爾多渾身染滿鮮血、肉體殘破如使用多次而損壞嚴重的線偶,他佇立於岸邊總感覺遺失了什麼在這池水中。或許是不知掉落何處的手臂。
年輕的王子垂首將飽含倦意的視線投入清澈水潭—--
依舊什麼也沒看見。
※
古魯瓦爾多拒絕了人偶少女讓自己休息幾日的好意,反倒要求對方此次的任務必須帶上他。
人偶少女以那對玻璃構成的無機質雙眸凝視可謂任性的王子,最後像是無奈又縱容般,點了點頭表示應允。
除去自行提出跟隨要求的古魯瓦爾多,人偶少女目光逡巡於眾戰士間,最先選擇了梅倫作為此次執行任務的第二名戰士,接著準備挑選剩下的一名時,布列依斯直接站出來,語氣一如平時和緩卻異常堅定地請求人偶能挑選自己成為第三名戰士。
她答應了。在視線飄往默默站在角落的古魯瓦爾多而後者並無特別反應後。
古魯瓦爾多看起來與先前沒有太大差異,許多戰士在收回生前記憶後通常都無法立即承受過多的資訊量與精神壓力,一旦那份記憶關係到他人更是容易產生影響,導致態度或性格上些許的轉變。
但王子身上較為明顯的變化僅出現於斬殺魔物時越發愉悅的瘋狂眼神,比起過去那對腥紅裡無意識閃現的翻騰情緒,回復記憶後的古魯瓦爾多不過像是確信了一件原本曖昧不清的事情,接受並享受。
他甩去戰鬥中沾染劍身的鮮紅,眸底仍隱約殘留些許方才湧現而出的戾色,但很快便隨著利刃收鞘動作抹滅消失。
他們一路突進至目前所待領域的邊界地帶,就如利恩先前說過的,他們即將通過這地區邁向新領域,是否能一次成功就另當別論了。
人偶少女抬頭望向三名收起武器並等待她下一步指示的三名戰士,眨動玻璃眼珠狀作思考,最後因天色已逐漸暗下,決定停留原地明日再繼續前進。
夜裡,古魯瓦爾多悄悄爬起身,確認其他人沒有被驚醒的跡象後才獨自朝樹林中走去。
他不疾不徐藉著微弱月光一路前行,就算踩在枯枝落葉上也僅發出細碎聲響,轉瞬間便消逝在風聲及週遭蟲叫與獸鳴中。古魯瓦爾多沒有明確的行進方向,只是依心情決定哪處要轉彎哪處要直行。
但無論再如何恣意妄為,王子也沒忘記自己仍有責任在身。走了一陣子他驀然停下腳步,微側過臉,半斂雙眸像是要將後方光景納入視界一角,或單純看向地面某處安靜躺著的石子。
「布列依斯,你跟蹤的技術比利恩還差。」
審判官自陰影中現出身形,一臉肅穆。
「古魯瓦爾多,我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麼。」
古魯瓦爾多仍低垂著視線,彷彿地面石子是他尋找已久的獵物,移開目光便會與之錯失似的。「不懂什麼?」他問,有些魯莽卻不帶任何激烈情緒。
他確實不明白布列依斯此時的話語是針對擅自脫隊這一行為抑或別的。布列依斯在聽見這句疑問時,露出了近似被汙辱的惱怒及某種難解的焦慮,踏上前用力握住古魯瓦爾多的手腕,幾乎要在蒼白肌膚留下勒痕。古魯瓦爾多看向他,總是不自覺為他牽動情感的年輕審判官。
但也僅只於此。古魯瓦爾多憶起那日對方舉劍砍向他,毫不猶豫。
「古魯瓦爾多。」布列依斯再次開口呼喚他的名,神情趨緩,「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王子望著那對流轉各種思緒的眼,但他明白柔軟與猶豫遲早會被面前的男人以鋼鐵般意志冰封至心底最深處,只留下一個位置給他心愛的家人。那是誰也無法取代的,信念。
他伸出另一手貼上布列依斯的腕處,微弱脈搏透過相觸肌膚將心跳傳遞而來,伴隨人類應有的溫度。古魯瓦爾多心中瞬間有些遲疑,但將對方手拉開的動作堅定萬分。
「我不需要那些。」
我為你感到可憐,古魯瓦爾多。
他們陷入看似漫長又短暫的緘默裡,古魯瓦爾多近乎以為布列依斯已經不想再開口對他說話,結果得到了句包覆著憐憫的無奈。
古魯瓦爾多無聲注視那身鮮紅披風隱沒於夜色中,他獨自佇立於原地,仰起頭讓星子閃爍光景盈滿視野。胸口充斥莫名的激動與平靜。
王子沒有告訴布列依斯、他不是第一個如此認為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沒有任何人懂得他的想法,但他根本不介意;他說他不需要,並不代表他沒有。
艾伯李斯特、艾依查庫、阿貝爾、利恩、布列依斯,無論是誰都曾走進古魯瓦爾多的生命裡,離開他或被他拋下——無法否認過去確實與這些人擁有過一段普通或不普通的情誼。
但在離開連隊,坐上被一群極力欲置他於死地的大臣所圍繞的王座時;在他奔馳於戰場上砍殺敵人、內心感到無比愉悅時,註定了他和他們之間的距離。
古魯瓦爾多讓目光從夜空落至自己的手腕上,那裡什麼痕跡也沒留下。只記得對方的體溫實在沒高他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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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古魯瓦爾多依舊站在無際池水邊,不似前陣子的夢境裡全身浸染血色,手腳亦完好如初。
不知從何時開始,等王子真正意識到時,眾多夢境的結局已經成了一片寧靜無波的水面,他總獨自佇立於岸邊彷彿尋找著什麼,或想看清些什麼。
但這回、他選擇直接傾身倒向了水面,還未來得及看清倒影為何前便沉入池水中,一如預想的冰冷刺骨。
周遭液體越發壓迫著肺葉讓人難受,古魯瓦爾多腦海裡浮現許多過往的記憶,生前死後,擁有自我意識後快樂的痛苦的憤怒的悲傷的難忘的……一切皆於此刻閃逝而過。
於夢裡迎接死亡是多麼令人愉悅的事情,你們懂嗎?
古魯瓦爾多淺淺一笑,發自內心的純粹。過低溫度逐漸奪去手腳知覺及大腦的思考能力,他已無法呼吸。
『古魯瓦爾多,我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麼。』
因為你不需要。你們不需要。